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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将五首 [唐] 杜甫

发表时间:2022-0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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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要摘抄经典诗词?因为学会措辞,这是一门艺术; 应付考试作文,这是一种无奈; 对爱好文学的人来说,这是必不可少的精神粮食,这篇《诸将五首 [唐] 杜甫》会成为你的精神粮食嘛?

汉朝陵墓对南山,胡虏千秋尚入关。

昨日玉鱼蒙葬地,早时金碗出人间。

见愁汗马西戎逼,曾闪朱旗北斗殷。

多少材官守泾渭,将军且莫破愁颜。

韩公本意筑三城,拟绝天骄拔汉旌。

岂谓尽烦回纥马,翻然远救朔方兵。

胡来不觉潼关隘,龙起犹闻晋水清。

独使至尊忧社稷,诸君何以答升平。

洛阳宫殿化为烽,休道秦关百二重。

沧海未全归禹贡,蓟门何处尽尧封。

朝廷衮职虽多预,天下军储不自供。

稍喜临边王相国,肯销金甲事春农。

回首扶桑铜柱标,冥冥氛祲未全销。

越裳翡翠无消息,南海明珠久寂寥。

殊锡曾为大司马,总戎皆插侍中貂。

炎风朔雪天王地,只在忠臣翊圣朝。

锦江春色逐人来,巫峡清秋万壑哀。

正忆往时严仆射,共迎中使望乡台。

主恩前后三持节,军令分明数举杯。

西蜀地形天下险,安危须仗出群材。作品赏析【注释】:

韩公本意筑三城,拟绝天骄拔汉旌。

岂谓尽烦回纥马,翻然远救朔方兵。

胡来不觉潼关隘,龙起犹闻晋水清。

独使至尊忧社稷,诸君何以答升平?

《诸将五首》是一组政治抒情诗,唐代宗大历元年(766)作于夔州。这里选的是其中第二首。当时安史之乱虽已平定,但边患却未根除,诗人痛感朝廷将帅平庸无能,故作诗以讽。正是由于这样的命意,五首都以议论为诗。在律诗中发绝大议论,是杜甫之所长,而《诸将》表现尤为突出。施议论于律体,有两重困难,一是议论费词,容易破坏诗的凝炼;二是议论主理,容易破坏诗的抒情性。而这两点都被作者解决得十分妥善。

题意在“诸将”,诗却并不从这里说起,而先引述前贤事迹。“韩公”,即历事则天、中宗朝以功封韩国公的名将张仁愿。最初,朔方军与突厥以黄河为界,神龙三年(707),朔方军总管沙吒忠义为突厥所败,中宗诏张仁愿摄御史大夫代之。仁愿乘突厥之虚夺漠南之地,于河北筑三“受降城”,首尾相应,以绝突厥南侵之路。自此突厥不敢逾山牧马,朔方遂安。首联揭出“筑三城”这一壮举及意图,别有用意。将制止外族入侵写成“拟绝天骄(匈奴自称“天之骄子”,见《汉书》)拔汉旌”,就把冷冰冰的叙述化作激奋人心的图画,赞美之情洋溢纸上。不说“已绝”而谓之“拟绝”,一个“拟”字颇有意味,这犹如说韩公此举非一时应急,乃百年大计,有待来者继承。因而首联实为“对面生情”,明说韩公而暗着意于“诸将”。

颔联即紧承此意,笔锋一转,落到“诸将”方面来。肃宗时朔方军收京,败吐蕃,皆借助回纥骑兵,所以说“尽烦回纥”。而回纥出兵,本为另有企图,至永泰元年(765),便毁盟联合吐蕃入寇。这里追述肃宗朝借兵事,意在指出祸患的原由在于诸将当年无远见,因循求助,为下句斥其而今庸懦无能、不能制外患张本。专提朔方兵,则照应韩公事,通过两联今昔对照,不著议论而褒贬自明。这里,一方面是化议论为叙事,具体形象;一方面以“岂谓”、“翻然”等字勾勒,带着强烈不满的感情色彩,胜过许多议论,达到了含蓄、凝炼的要求。

“尽烦回纥马”的失计,养痈遗患,五句即申此意。安禄山叛乱,潼关曾失守;后来回纥、吐蕃为仆固怀恩所诱连兵入寇。“胡来不觉潼关隘”实兼而言之。潼关非不险隘,而今不觉其险隘,正是讥诮诸将无人,亦是以叙代议,言少意多。

六句突然又从“诸将”宕开一笔,写到代宗。龙起晋水云云,是以唐高祖起兵晋阳譬喻,赞扬代宗复兴唐室。传说高祖师次龙门,代水清;而至德二载(757)七月,岚州合关河清,九月广平王(即后来的代宗)收西京。事有相类,所以引譬。初收京师时,广平王曾亲拜回纥马前,祈免剽掠。下句“忧社稷”三字,着落在此。六句引入代宗,七句又言“独使至尊忧社稷”,这是又一次从“对面生情”,运用对照手法,暴露“诸将”的无用。一个“独”字,意味尤长。盖收京之后,国家危机远未消除,诸将居然坐享“升平”,而“至尊”则独自食不甘味(至少诗人认为是这样),言下之意实深,如发出来便是堂堂正正一篇忠愤填膺的文章。然而诗人不正面下一字,只冷冷反诘道:“诸君何以答升平?”戛然而止,却“含蓄可思”。这里“诸君”一喝,语意冷峭,简劲有力。

对于七律这种抒情诗体,“总贵不烦而至”(《诗镜总论》)。而作者能融议论于叙事,两次运用对照手法,耐人玩味,正做到“不烦而至”。又通过惊叹(“岂谓”二句)、反诘(“独使”二句)语气,为全篇增添感情色彩。议论叙事夹情韵以行,便绝无“伤体”(伤抒情诗之体)之嫌。在遣词造句上,“本意”、“拟绝”、“岂谓”、“翻然”、“不觉”、“犹闻”、“独使”、“何以”等字前后呼应,使全篇意脉流贯,流畅中又具转折顿宕,所谓“纵横出没中,复含酝藉微远之致”(《说诗晬语》),也加强了作品的艺术感染力。

(周啸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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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自永泰元年夏去蜀至云安,次年春,自云安至夔州。据末章云“巫峡清秋”,当是大历元年秋在夔州作。其前二章乃追论去年事也。

汉朝陵墓对南山①,胡虏干秋尚入关②。昨日玉鱼蒙葬地,早时金碗出人间③。见愁汗马西戎逼,曾闪朱旗北斗殷④。多少材官守泾渭⑤,将军且莫破愁颜⑥。

(首章为吐蕃内侵,责诸将不能御寇。上四叹往事,下四虑将来。【顾注】陵墓对南山,见其近在内地,而吐蕃入关发冢,其祸烈矣。不忍斥言,故借汉为比。广德元年,柳伉上疏,谓犬戎犯关度陇,不血刃而入京师,劫宫阙,焚陵寝,即其事也。此于禄山无涉。【张远注】帝王曰陵,公卿曰墓。玉鱼,应陵;金碗,应墓。【钱笺】昨日早时,言变乱倏忽。愁汗马,指吐蕃入寇。闪朱旗,谓焚宫烟焰。蒙,是覆地,对出字为工。汗马赤血,对朱旗自称。【顾注】末句紧接上二,言前日之愁现在目中,岂可玩寇而遽破愁颜乎?两愁字,丁宁致戒,不嫌重复。【卢注】永泰元年九月,郭子仪请遣诸道节度,各出兵屯要害。诸将犹击毯为乐。故有末句。)

①王浚表:“倾乱汉朝。”《长安志》:终南山,连亘蓝田诸县,西汉诸陵及大臣墓多与之相对。②晁错书:汉兴以来,胡虏数入边地。③后汉赤眉发掘诸陵,取其宝货,此西京事。董卓使吕布发诸帝陵及公卿以下冢墓,收其珍宝,此东京事。诗言“陵墓对南山”,指西京也。黄生曰:三四,叙陵墓发掘之惨。本恶境而出以雅语,若张载《七哀》诗“便房启幽户,珠押离玉体”,便觉出言直致矣。《两京新记》:宣政门内,曰宣政殿。初成,每见数十骑驰突出,高宗使巫祝刘明奴问其所由。鬼曰:“我汉楚王戊太子,死葬于此。”奴曰:“《汉书》,戊与七国反,诛死无后,焉得葬此?”鬼曰:“我当时入朝,以道远不从坐,后病死,天子于此葬我。《汉书》自遗误耳。”明奴因宣诏,欲为改葬。鬼曰:“出入诚不安,改葬幸甚。天子敛我玉鱼一双,今犹未朽,勿见夺也。”明奴以事奏闻。及发掘,玉鱼宛然,棺柩略尽。《汉武帝故事》:邺县有一人,于市货玉杯,吏疑其御物,欲捕之,因忽不见。县送其器,推问,乃茂陵中物也。霍光自呼吏问之,说市人形貌如先帝。【朱注】《南史》:沈炯,为魏所虏。尝独行,经汉武通天台,为表奏之。其略曰:“甲帐珠帘,一朝零落;茂陵玉碗,遂出人间。”即此事也。《搜神记》:卢充家西有崔少府墓。充一日入一府舍,见少府。少府以小女与充为婚。三日,崔曰:“君可归,女生男,当以相还。”居四年,三月三日,临水戏,忽见崔氏抱儿还充,又与金碗,并赠诗。充取儿、碗及侍,女忽不见。充诣市卖碗,崔女姨母曰:“昔吾妹之女,未嫁而亡,赠一金碗着棺中。”《杜诗博议》:戴叔伦《赠徐山人》诗:“汉陵帝子黄金碗,晋代仙人白玉棺。”可见玉鱼、金碗,皆用西京故事,实与汉朝陵墓相应,但汉后稗史自《西京杂记》、《风俗通》、《拾遗记》诸书外,传者绝少,无从考据耳。卢充幽婚,恐尚非的证。胡应麟曰:早时金碗出人间,说者谓用“茂陵玉碗遂出人间”语,以上有玉鱼字,遂易作金碗。或谓卢充幽婚,自有金碗事,杜不应窜易原文。然单主卢充,又落汗漫。二说迄今分拏。不知杜盖以金碗字入玉碗语,一句中事词串用,两无痕迹,如《伯夷传》杂取经子,镕液成文。正此老炉锤妙处,而注家并失之。淮阴侯云:“此自兵法,顾诸君不省耳。”余于注杜者亦云。④按:赵次公曰:闪朱旗于北斗城中,闲暇自若。此以闲对逼,似为工称。但汗马西戎四字,既属连用,则朱旗斗城不应凑用。朱注指为旗上斗星,则殷字正与闪字相应。周必大曰:《汉书》有朱旗绛天,此云朱旗北斗殷,见斗亦赤矣。殷,红色也,修书时避唐宣宗讳,故改作闲耳。考《左传》:“三辰旗旅。”疏云:“画北斗七星。”《汉书》:“招摇灵旗,九夷宾将。”注:“画招摇于旗,以征伐。招摇,北斗第七星也。”《东观汉纪》:段熲征还京师,鼓吹曲盖朱旗骑马,殷天蔽日。《左传》:左轮朱殷。张希良曰:注家以少陵父名闲,因改闲为殷,非也。上云“西戎逼”,下云“北斗闲”,二字反对,言戎马之急如此,而我军旗帜高并北斗者,悠扬闪烁,如此闲暇,则其逗留玩寇可知矣。当从赵次公之说。且闲字从木,同字从月,义同而点画各别,何嫌名之可讳乎?又如“娟娟戏蝶过闲幔”,正与急湍相反对,若改作开幔,意致索然。⑤《杜臆》:《唐志》:李林甫请停上下鱼书,自是徒有兵额官吏,而戎器、驼马、锅幕、糗粮俱为矣。时府人目番上宿卫者曰侍官,而六军宿卫皆市人矣。今吐蕃为寇,当拒之于疆场,而第守泾渭,已在畿辅之内,况材官不知其多少,大抵皆侍官辈耳。《通鉴》:永泰元年九月,回纥、吐蕃合兵围泾阳,及暮,二虏退屯北原。《越绝书》:多少为备。《前汉书》:“材官蹶张。”注:“材官,武技之臣。”又,“发巴蜀材官。”应劭曰:“材官,有材力者。”王勃诗:“赖此释愁颜。”⑥宋之问诗:“破颜看鹊喜。”

其二

韩公本意筑三城①,拟绝天骄拔汉旌②。岂谓尽烦回纥马,翻然远救朔方兵③。胡来不觉潼关隘,龙起犹闻晋水清④。独使至尊忧社稷,诸君何以答升平⑤?

(次章,为回纥入境,责诸将不能分忧。在四句分截。筑城本以御戎,岂料国家多难,反借之以平寇乱。如至德二载,香积新店之捷,以回纪复两京。永泰元年,泾阳轻骑之盟,以回纥退吐蕃。子仪前后用兵,皆藉其助讨之力。所谓“尽烦回纥马”、“远救朔方兵”也。曰“岂谓”,见事出意外;曰“翻然”,见彼有悔心。当时潼关破后,广平出师。是秋,合关河清,此真主龙兴之象也。今杂虏侵境,忧在至尊,诸将何不思奋身报国,以致升平乎?四句,作抑扬诘问语,其意自明。按《册府元龟》:高祖师次龙门县,代水清。赵次公云:至德二年七月,岚州合关河清三十里。此龙起晋水清之一证也。诗盖以祖宗之起兵晋阳,比广平之兴复京师,广平王即代宗,故下文接以至尊。《博议》解胡来句,谓回纥自西北而来,不由潼关。果如其说,何不云萧关、散关乎?其解龙起句,谓太宗龙兴晋阳,请兵突厥。却辗转牵合,文气不顺矣。)

①《世说》:山涛与诸尚书言孙吴用兵本意。②《旧唐书·张仁愿传》:景龙二年,拜左卫大将军,同中书门下三品,封韩国公。神龙三年,仁愿于河北筑三受降城。先是朔方与突厥以河为界,河北岸有拂云祠,突厥每入寇,必祷祠,候冰合而入。时默啜西击娑葛,仁愿乘虚夺漠南之北,筑三城,首尾相应。以拂云祠为中城,东西相去各四百里,皆据津济,遥相接应。北拓三百余里,于中头朝那山北置烽燧一千八百所。自是突厥不得度山放牧,朔方无复侵掠。《新书》:中城南直朔方,西城南直灵武,东城南直榆林。《史记·淮阴侯传》:“驰入赵壁,拔赵旗,立汉赤帜。”按:天骄拔汉族,五字连读。言回纥本欲拔去汉旌,自三城既筑,则绝其拔族之路矣。③《蜀志·吕凯传》:翻然改图。④一行《并州起义堂颂》:我高祖龙跃晋水,凤翔太原。⑤《梅福传》:升平可致。

其三

洛阳宫殿化为烽①,休道秦关百二重②。沧海未全归禹贡③,蓟门何处尽尧封④。朝廷衮职谁争补⑤?天下军储不自供⑥。稍喜临边王相国⑦,肯销金甲事春农。

(此章为乱后民困,责诸将不行屯田。在四句分截。洛阳潼关,忆安史陷京。沧海蓟门,伤河北余孽。【顾注】衮职谁补,言相皆出将。储不自供,言兵弗知农。王相国,此相而出将者。事春农,则兵亦知农矣。稍喜有二义,诸镇不知屯种,而缙独举行之,是为稍喜。缙素党附元载,此事在所节取,亦足稍喜也。当时李抱真为潞泽节度使,籍民,免其租税,给弓矢,使农隙习武。既不废朝廷廪给,而府库亦充实。郭子仪以河中乏食,自耕百亩,将士效之,皆不劝而耕。此即军储之能自供者。诗但举王缙而不及李、郭,时缙为河南副元帅,特就河北诸帅而较论之耳。玩临边二字可见。)

①《后汉·董卓传》:李放火烧宫殿官府,居人悉尽。曹植诗“洛阳何寂寞,宫殿尽饶焚”,正指此也。《通鉴》:天宝十四载十二月,安禄山陷东京。十五载六月,破潼关。②《汉纪》:“秦得百二焉。”注:“秦地险固,二万人足当诸侯百万人。”③沧海,指《禹贡》青州之域。《十洲记》:沧海,在北海中,水皆苍色,神仙谓之沧海。庾信诗:“蓟门还北望。”④【朱注】尽尧封,如《王制》“北不尽恒山,南不尽衡山”之尽。俗本作觅,非。《吏记》:周封尧后于蓟,故曰尧封。王胄诗:“比屋降尧封。”⑤【朱注】此用衮职,与《毛诗》不同。《后汉·法真传》:“臣愿圣朝,就加衮职。”注:“衮职,三公也。”⑥焦竑曰:唐府乓之制,寓农于兵,军粮皆所自给。今府兵法坏,而兵饷多取之饷,故云“军储不自供”。《西都赋》:储不改供。汉乐府:“苍梧多腐粟,无益诸军储。”⑦《旧唐书》:广德二年,王缙拜同平章事,其年八月,代李光弼都统河南、淮西、山南东道诸节度行营事,兼领东京留守,岁余,迁河南副元帅,请减军资钱四十万贯,修东都殿宇。谢脁启:“临边三事,既谢张温。”⑧蔡文姬诗:“金甲耀日光。”汉元帝诏:“方春农桑兴。”

其四

回首扶桑铜柱标①,冥冥氛祲未全销②。越裳翡翠无消息③,南海明珠久寂寥④。殊锡曾为大司马⑤,总戎皆插侍中貂⑥。炎风朔雪天王地⑦,只在忠臣翊圣朝⑧。

(此章为贡赋不修,责诸将不能怀远。在四句分截。岭南未靖,贡献久稀,由诸将膺异宠,拥高官,而不尽抚绥之道,故思忠臣恤民,以辅翼朝廷。【黄生注】前三首道两京之事,皆翘首北顾,此则道南中之事,故以回首发端。【顾注】岭南自明皇南诏之败,继以中原多故,其地未平。越裳国,在交趾南。南海郡,即广州府。炎风朔雪,以极南极北之地言。《杜臆》:殊锡而为大司马,则兵权在握,总戎而兼侍中衔,则事无中制,何以不能收复旧疆耶。)

①《十洲记》:扶桑,在碧海之卯地,一面万里。《南史》:林邑国,汉日南郡象林县,古越裳界也。北接九真郡南界。水步道二百余里有西屠夷,亦称王。马援所植两铜柱,表汉界处也。《新唐书》:环王,本林邑,其南浦有五铜柱山,形若倚盖,西重岩,东涯海。明皇令特进何履光以兵定南诏,复立马援铜柱,乃还。宋之问诗:“铜柱海南标。”②王僧达诗:“远山敛氛祲。”③《周外纪》:成王六年,交趾南有越裳氏,重译来朝,献白雉。《唐书·志》:驩州日南郡有越裳县。《周书》:成王时,苍梧献翡翠。《说文》:“翡,赤雀。”“翠,青雀也。”虞羲诗:“君去无消息。”④《后汉书》:南海郡,武帝时置。《唐志》:岭南道有南海县。《汉·西域传赞》:孝武之世,睹犀布玳瑁,则建朱崖七郡。自是之后,明珠、文甲、通犀、翠羽之珍,盈于后官。《岭表录异》:廉州有大池,谓之珠池,每年刺史修贡。《子虚赋》:“寂寥无声。”⑤傅亮《进宋元帝诏》:“敬授殊锡,光启疆宇。”⑥《唐书》:门下省,侍中二人,正二品,掌出纳帝命,相礼仪。与左右常侍、中书令,并金蟑珥貂。⑦《管子》:南至委火炎风之野。张正见赋:“朔雪映夜舟。”《记》:临诸侯曰天王。【邵注】天王,用《春秋》例,大一统也。⑧陆机《豪士赋》:“忠臣所为慷慨。”《左传》:叔向语宣子曰:“文公之霸也,翼戴天子。”后汉冯衍书:“圣朝享尧舜之荣。”钱谦益曰:此深戒朝廷不当使中官为将也。杨思勖讨安南五溪,残酷好杀,故越裳不贡。吕太一收珠南海,阻兵作乱,故南海不靖。李辅国以中官拜大司马,所谓殊锡也。鱼朝恩以中官为观军容使,所谓总戎也。泽州陈冢宰力辩其非。其一谓安南五溪之变,在思勖未至之先,有本传可证,不当以越裳不贡责之思勖。其一谓吕太一既平后,曾收珠千余日,有杜诗可证,不当以南海久寂责之太一。其一谓汉武帝置大司马,为武官极品。唐之兵部尚书不可称大司马,唐兵部尚书乃正三品。辅国进封司空,兼中书今,进封博陆郡王,三品之官,何足异乎?若唐之诸帅,其下各有行军司马及军司马,所谓大司马者,应指副元帅、都统节度使、都督府,都护府等官,专征伐之柄者言。且安南常设大都护以掌统诸番,此亦可证,所谓殊锡,大约非常宠锡,为朝廷亲信重臣耳。其一谓总戎之名,节度使皆可称,如杜诗,“总戎楚蜀”以赠高适,“闻道总戎”以赠严武,何必观军容使始云总戎耶?《唐·百官志》:门下省,侍中二人,正二品。左散骑,常侍二人,正三品。注云:左散骑与侍中为左貂,右散骑与中书令为右貂。考马燧、浑瑊,皆拜侍中,初非中人也。《百官志》中人有内侍省监、内常侍诸称,而无侍中。《宦者传》诸宦官有封为王公,进为中书今者,亦无侍中。今以鱼朝恩当之,误矣。所谓“总戎皆插侍中貂”,当指节度使而带宰相之衔者。

其五

锦江春色逐人来①,巫峡清秋万壑哀②。正忆往时严仆射③,共迎中使望乡台④。主恩前后三持节⑤,军令分明数举杯⑥。西蜀地形天下险⑦,安危须仗出群材⑧。

(此章为镇蜀失人,而思严武之将略。通首逐句递下,此流水格也。细玩文气,望乡台与锦江相应,出群材与军令相应。仍于四句作截。大历元年,公自云安下夔州。其云锦江春色者,从上流而言,正想到台前迎使也,触景生哀,伤及严公。仆射,乃卒后赠官。迎使,是幕僚同事。三持节,言朝廷倚重。数举杯,言军中整暇。地险易乱,故须异才出镇,惜乎继起无人耳。《旧唐书》:武初以御史中丞出为绵州刺史,迁东川节度使,再拜成都尹,仍为剑南节度使。所谓先后三持节也。【顾注】只军令分明一句,便见折冲樽俎中,具有多少韬略。频数举杯,如《严公厅宴》及《晚秋摩诃池》之类是也。或因《八哀》诗有“忧国只细倾”句,遂云但数次举杯,失其旨矣。细倾,言饮不至醉耳,非谓停止宴会也。设三镇蜀中,只几次举酒,反觉仓皇窘迫,不似雅歌投壶气象。西蜀地险,外则吐蕃见侵,内则奸雄穷据也。安危须仗,所谓“公来雪山重,公去雪山轻”也。)

①阴铿诗:“上林春色满。”②殷仲文诗:“独有清秋日。”又:“哀壑叩虚牝。”③《后汉·王常传》:光武曰:“每念往时共更艰厄,何日忘之。”仆射,秦官名。《汉官仪注》:师古曰:射,本如字读。古重射,每官必有主射课督之,故名。今射音夜,泥。④《汉书·田横传》:中使还报。又《宦者传》凡诏所征求,皆令西园驺密约敕,号曰中使。《文选注》:天子私使曰中使。《成都记》:望乡台,与升仙桥相去一里,管华阳县。⑤王褒《四子讲德论》:“皇泽丰沛,主恩满溢。”《汉书·冯奉世传》:“辄持节将兵追击。”⑥《管子》:“作内政而寄军令。”诸葛孔明《劾廖立表》:“部伍分明。”周明帝诗:“举杯延故老。”⑦《李斯传》:“西蜀丹青不为采。”陈琳书:“汉中地形。实有险固。”⑧镇蜀得人,安则可以销萌,危则可以戡乱。不必引《荀子》“安国之危”解。《世说》:殷中军曰:“韩康伯居然是出群器。”钱谦益曰:是时,崔旰、柏茂林等交攻,杜鸿渐唯事姑息,奏以节度让旰、茂林等各为本州刺史。上不得已,从之。鸿渐以三川副元帅兼节度,主恩尤重,然军令分明,有愧严武多矣。故感今思昔,必如严武出群之才,斯可当安危重寄,而慨鸿渐之非其人也。又曰:鸿渐入蜀,以军政委崔旰,日与僚属纵酒高会,追思严武之军令,实暗议鸿渐之日饮不事事,有负主恩耳。

旧解谓此诗“春”“秋”,就永泰元年说,非也。是秋,公在云安,不当云巫峡,且前章云“南海明珠久寂寥”,亦不在永泰间也。按公诗有云:“自平中官吕太一,收珠南海千余日。近供生犀翡翠稀,复恐征戍干戈密。”太一之叛,在广德元年十一月,随即削平。自广德二年、永泰元年至大历元年秋,中经闰月,约计千余日矣。彼云近供稀,犹此言久寂寥也。想南海既平而复梗,又在是年深秋,彼此互证,断知其作于大历元年秋日矣。

郝敬曰:此以诗当纪传,议论时事,非吟风弄月,登眺游览,可任兴漫作也。必有子美忧时之真心,又有其识学笔力,及能斟酌裁补,合度如律。其各首纵横开合,宛是一章奏议、一篇训诰,与三百篇并存可也。又曰:五首,慷慨蕴籍,反覆唱叹,忧君爱国,绸缪之意,殷勤笃至。至末及蜀事,深属意于严武,盖己尝与共事,而勋业未竟,特致惋惜,亦有感于国士之遇耳。

陆诗雍曰:《诸将》数首,皆以议论行诗。

黄生曰:《有感》五首与《诸将》相为表里,大旨在于忠君报国,休兵恤民,安边而弭乱。其老谋硕画,款款披陈,纯是至诚血性语。

王嗣奭曰:五章结语,皆含蓄可思。西戎见逼,诸将之罪,第云“且莫破愁颜”。社稷方优,诸将之罪,第云“何以答升平”。屯田不举、此当事者失策,第称王相国以相形。广南未靖,此抚绥者失宜,第举忠臣翊圣以相劝。崔旰之乱,杜鸿渐不能会讨,独称严武出群,以见继起者之失人。皆得诗人温柔敦厚之旨,故言之者无罪,而闻之者可以戒。

泽州陈冢宰廷敬曰:五首,合而观之,汉朝陵墓、韩公三城、洛阳宫殿、扶桑铜柱、锦江春色,皆从地名叙起。分而观之,一二章言吐蕃、回纥,其事封,其诗章句法亦相似:三四章言河北、广南,其事封,其诗章句法又相似;末则收到蜀中,另为一体。杜诗无论其他,即如此类,亦可想见当日炉锤之法,所谓“晚节渐于诗律细”也。与《秋兴》诗并观,愈见。

-----------仇兆鳌《杜诗详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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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成一首 [唐] 杜甫


江月去人只数尺,风灯照夜欲三更。

沙头宿鹭联拳静,船尾跳鱼拨剌鸣。作品赏析【注释】:

在绝句体中,有一种“一句一绝”的格调。即每句写一景,多用两联骈偶,句子之间似无关联。它最初起源于晋代《四时咏》(“春水满四泽,夏云多奇峰。秋月扬明辉,冬岭秀孤松。”)唐代作者已不多,唯杜甫最喜运用这种体格。大约是因为他太精于诗律,运用这种绝体,可以因难见巧吧。他最脍炙人口的绝句如“两个黄鹂鸣翠柳”、“糁径杨花铺白毡”、“迟日江山丽”等,也都是用这种体格。这些诗的优点不只在于写景生动,律对精切,而尤其在于能形成一个统一完美的意境,句与句彼此照应,融为一幅完整图画。

这首诗是杜甫流寓巴蜀时期写的,诗写夜泊之景。写一个月夜,诗人不从天上月写起,却写水中月影(“江月”),一开始就抓住江上夜景的特色。“去人只数尺”是说月影靠船秀近,“江清月近人”,它同时写出江水之清明。江中月影近人,画出了“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的江间月夜美景,境界是宁静安谧的。第二句写舟中樯竿上挂着照夜的灯,在月下灯光显得冲淡而柔和。桅灯当有纸罩避风,故曰风灯。其时江间并没有风,否则江水不会那样宁静,月影也不会那样清晰可接了。一二句似乎都是写景,但读者能够真切感到一个未眠人的存在(第一句已点出“人”字),这就是诗人自己。从“江月”写到“风灯”,从舟外写到舟内,由远及近。然后再写到江岸,又是由近移远。由于月照沙岸如雪,沙头景物隐略可辨,夜宿的白鹭屈曲着身子,三五成群团聚在沙滩上,它们睡得那样安恬,与环境极为和谐;同时又表现出宁静的景物中有生命的呼吸。这和平境界的可爱,惟有饱经丧乱的不眠人才能充分体会。诗句中洋溢着诗人对和平生活的向往和对于自然界小生命的热爱,这与诗人忧国忧民的精神是一脉相通的。诗人对着“沙头宿鹭”,不禁衷心赞美夜的“静”美。由于他与自然万类息息相通,这“静”与“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王维)的寂静幽独该有多少不同。忽然船尾传来“拨剌”的声响,使凝神睇视着的诗人猛地惊醒,他转向船尾,那里波光粼粼,显然刚刚有一条大鱼从那儿跃出水面。诗的前三句着力刻画都在一个“静”字,末句却写动、写声,似乎破了静谧之境,然而给读者的实际感受恰好相反,以动破静,愈见其静;以声破静,愈见其静。这是陪衬的手法,适当把对立因素渗入统一的基调,可以强化总的基调。这是诗、画、音乐都常采用的手法。诗的末两句分写鱼、鸟,一动一静,相反相成,抓住了江上月夜最有特点同时又最富于诗意的情景,写得逼真、亲切而又传神,可见诗人体物之工。

此诗乍看上去,四句分写月、灯、鸟、鱼,各成一景,不相联属,确是“一句一绝”。然而,诗人通过远近推移、动静相成的手法,使舟内舟外、江间陆上、物与物、情与景之间相互关联,浑融一体,读之如身历其境,由境会意。因而决不是什么“断锦裂缯”(胡应麟)。“老去诗篇浑漫与”,从诗题“漫成”可知是诗人一时得心应手之作,这种工致而天然的境界不是徒事雕章琢句者能达到的。

(周啸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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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注】此是云安发船下夔州时作。

江月去人只数尺,风灯照夜欲三更①。沙头宿鹭联拳静②,船尾跳鱼拨刺鸣③。

(四句,皆舟中夜景,各就一远一近说。江月,谓江中。月影风灯,谓风樯挂灯。宿鹭静,岸边所见。跳鱼鸣,水中所闻。联拳,群聚貌。拨刺,跳跃声。)

①梁刘瑗诗:“月光移数尺,方知夜已深。”②谢庄《玩月》诗:“水鹭足联拳。”③谢灵运赋:“鱼水深而拨刺。”【钱笺】吴曾《漫录》:张衡《思玄赋》:“弯飞弧之拨刺。”注:“拨刺,张弓声。”太白侍:“双鳃呀呷鳍鬣张,跋刺银盘欲飞去。”意与社同,而以拨为跋。

-----------仇兆鳌《杜诗详注》-----------

曲江二首 [唐] 杜甫


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江上小堂巢翡翠,苑边高冢卧麒麟。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名绊此身。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头尽醉归。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传语风光共流转,暂时相赏莫相违。作品赏析[注释](1)曲江:河名,在陕西西安市东南郊,唐朝时候是游赏的好地方。(2)减却春:减掉春色。(3)万点:形容落花之多。(4)且:暂且。经眼:从眼前经过。(5)伤:伤感,忧伤。巢翡翠:翡翠鸟筑巢。(6)苑:指曲江胜境之一芙蓉花。冢:坟墓。(7)推:推究。(8)物理:事物的道理。(9)浮名:虚名。

[译文]落下一片花瓣让人感到春色已减。如今风把成千上万的花打落在地,怎不令人愁闷?且看将尽的落花从眼前飞过,不再厌烦过多的酒入口。翡翠鸟在曲江上的楼堂上作巢,原来雄踞的石麒麟现在倒卧在地上。仔细推究事物盛衰变化的道理,那就是应该及时行乐,何必让虚浮的荣誉束缚自身呢?

[注释](1)朝回:上朝回来。典:押当。(2)债:欠人的钱。行处:到处。(3)深深:在花丛深处。见:现。(4)款款:缓慢地。传语:传话给。(5)风光:春光。共流传:在一起逗留的盘桓。(6)违:违背,错过。

[译文]上朝回来,天天去典当春天穿的衣服,换得的钱每天到江头买酒喝,直到喝醉了才肯回来。到处都欠着酒债,那是寻常的小事,人能活到七十岁,古来也是很少的了,但见蝴蝶在花丛深处穿梭往来,蜻蜓在水面款款而飞,时不时点一下水,传话给春光,让我与春光一起逗留吧,虽是暂时相赏,也不要违背啊!

曲江又名曲江池,故址在今西安城南五公里处,原为汉武帝所造。唐玄宗开元年间大加整修,池水澄明,花卉环列。其南有紫云楼、芙蓉苑;西有杏园、慈思寺。是著名游览胜地。

第一首写他在曲江看花吃酒,布局出神入化,抒情感慨淋漓。

在曲江看花吃酒,正遇“良辰美景”,可称“赏心乐事”了,但作者却别有怀抱,一上来就表现出无可奈何的惜春情绪,产生出惊心动魄的艺术效果。他一没有写已经来到曲江,二没有写来到曲江时的节令,三没有写曲江周围花木繁饶,而只用“风飘万点”四字,就概括了这一切。“风飘万点”,不止是客观地写景,缀上“正愁人”三字,重点就落在见景生情、托物言志上了。“风飘万点”,这对于春风得意的人来说,会煞是好看,为何又“正愁人”呢?作者面对的是“风飘万点”,那“愁”却早已萌生于前此的“一片花飞”,因而用跌笔开头:“一片花飞减却春!”历尽漫长的严冬,好容易盼到春天来了,花儿开了。这春天,这花儿,不是很值得人们珍惜的吗?然而“一片花飞”,又透露了春天消逝的消息。敏感的、特别珍惜春天的诗人又怎能不“愁”?“一片”,是指一朵花儿上的一个花瓣。因一瓣花儿被风吹落就感到春色已减,暗暗发愁,可如今,面对着的分明是“风飘万点”的严酷现实啊!因此“正愁人”三字,非但没有概念化的毛病,简直力透纸背。

“风飘万点”已成现实,那尚未被风飘走的花儿就更值得爱惜。然而那风还在吹。剩下的,又一片、一片地飘走,眼看即将飘尽了!第三句就写这番情景:“且看欲尽花经眼。”“经眼”之花“欲尽”,只能“且看”。“且”,是暂且、姑且之意。而当眼睁睁地看着枝头残花一片、一片地被风飘走,加入那“万点”的行列,心中又是什么滋味呢?于是来了第四句:“莫厌伤多酒入唇。”吃酒为了消愁。一片花飞已愁;风飘万点更愁;枝上残花继续飘落,即将告尽,愁上添愁。因而“酒”已“伤多”,却禁不住继续“入唇”啊!

蒋弱六云:“只一落花,连写三句,极反复层折之妙。接入第四句,魂消欲绝。”这是颇有见地的。然而作者何以要如此“反复层折”地写落花,以致魂消欲绝?究竟是仅仅叹春光易逝,还是有慨于难于直陈的人事问题呢?

第三联“江上小堂巢翡翠,苑边高冢卧麒麟。”就写到了人事。或谓此联“更发奇想惊人”,乍看确乎“奇”得出人意外,细想却恰恰在人意中。诗人“且看欲尽花经眼”,目光随着那“风飘万点”在移动:落到江上,就看见原来住人的小堂如今却巢着翡翠──翡翠鸟筑起了窝,何等荒凉;落到苑边,就看见原来雄踞高冢之前的石雕墓饰麒麟倒卧在地,不胜寂寞。经过安史之乱,曲江往日的盛况远没有恢复;可是,好容易盼来的春天,眼看和万点落花一起,就要被风葬送了!这并不是什么“惊人”的“奇想”,而是触景伤情。面对这残败景象有什么办法呢?仍不外是“莫厌伤多酒入唇”,只不过换了一种漂亮的说法,就是“行乐”:

“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荣绊此身?”

难道“物理”就是这样的吗?如果只能如此,无法改变,那就只须行乐,何必让浮荣绊住此身,失掉自由呢?

联系全篇来看,所谓“行乐”,不过是他自己所说的“沉饮聊自遣”、或李白所说的“举怀消愁愁更愁”而已,“乐”云乎哉!

绊此身的浮荣何所指?指的就是“左拾遗”那个从八品上的谏官。因为疏救房琯,触怒了肃宗,从此,为肃宗疏远。作为谏官,他的意见却不被采纳,还蕴含着招灾惹祸的危机。这首诗就是乾元元年(758)暮春任“左拾遗”时写的。到了这年六月,果然受到处罚,被贬为华州司功参军。从写此诗到被贬,不过两个多月的时间。明乎此,就会对这首诗有比较确切的理解。

这是“联章诗”,上、下两首之间有内在的联系。下一首,即紧承“何用浮荣绊此身”而来。

前四句一气旋转,而又细针密线。仇兆鳌注:“酒债多有,故至典衣;七十者稀,故须尽醉。二句分应。”就章法而言,大致是不错的。但把“尽醉”归因于“七十者稀”,对诗意的理解就表面化了。时当暮春,长安天气,春衣才派用场;即使穷到要典当衣服的程度,也应该先典冬衣。如今竟然典起春衣来,可见冬衣已经典光。这是透过一层的写法。而且不是偶而典,而是日日典。这是更透过一层的写法。“日日典春衣”,读者准以为不是等米下锅,就是另有燃眉之急;然而读到第二句,才知道那不过是为了“每日江头尽醉归”,真有点出人意外。出人意外,就不能不引人深思:为什么要日日尽醉呢?

诗人还不肯回答读者的疑问,又逼进一层:“酒债寻常行处有。”“寻常行处”,包括了曲江,又不限于曲江。行到曲江,就在曲江尽醉;行到别的地方,就在别的地方尽醉。因而只靠典春衣买酒,无异于杯水车薪,于是乎由买到赊,以至“寻常行处”,都欠有“酒债”。付出这样高的代价就是为了换得个醉醺醺,这究竟是为什么?

诗人终于作了回答:“人生七十古来稀。”意谓人生能活多久,既然不得行其志,就“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吧!这是愤激之言,联系诗的全篇和杜甫的全人,是不难了解言外之意的。

“穿花”一联写江头景。在杜诗中也是别具一格的名句,叶梦得曾指出:“诗语固忌用巧太过,然缘情体物,自有天然工妙,虽巧而不见刻削之痕。老杜……‘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深深’字若无‘穿’字,‘款款’字若无‘点’字,皆无以见其精微如此。然读之浑然,全似未尝用力,此所以不碍其气格超胜。使晚唐诸子为之,便当如‘鱼跃练波抛玉尺,莺穿丝柳织金梭’体矣。”(《石林诗话》卷下)这一联“体物”有天然之妙,但不仅妙在“体物”,还妙在“缘情”。“七十古来稀”,人生如此短促,而“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大好春光,又即将消逝,难道不值得珍惜吗?诗人正是满怀惜春之情观赏江头景物的。“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这是多么恬静、多么自由、多么美好的境界啊!可是这样恬静、这样自由、这样美好的境界,还能存在多久呢?于是诗人“且尽芳樽恋物华”,写出了这样的结句:

“传语风光共流转,暂时相赏莫相违。”

“传语”犹言“寄语”,对象就是“风光”。这里的“风光”,就是明媚的春光。“穿光”一联体物之妙,不仅在于写小景如画,而且在于以小景见大景。读这一联,难道唤不起春光明媚的美感吗?蛱蝶、蜻蜓,正是在明媚的春光里自由自在地穿花、点水;深深见(现)、款款飞的。失掉明媚的春光,这样恬静、这样自由、这样美好的境界也就不复存在了。诗人以情观物,物皆有情,因而“传语风光”说:“可爱的风光呀,你就同穿花的蛱蝶、点水的蜻蜓一起流转,让我欣赏吧,那怕是暂时的;可别连这点心愿也违背了啊!”

仇注引张綖语云:“二诗以仕不得志,有感于暮春而作。”言简意赅,深得诗人用心。因“有感于暮春而作”,故暮春之景与惜春、留春之情融合无间。因“仕不得志”而有感,故惜春、留春之情饱含深广的社会内容,耐人寻味。

这两首诗总的特点,用我国传统的美学术语说,就是“含蓄”,就是有“神韵”。所谓“含蓄”,所谓“神韵”,就是留有余地。抒情、写景,力避倾囷倒廪,而要抒写最典型最有特征性的东西,从而使读者通过已抒之情和已写之景去玩味未抒之情,想象未写之景。“一片花飞”、“风飘万点”,写景并不工细。然而“一片花飞”,最足以表现春减;“风飘万点”,也最足以表现春暮。一切与春减、春暮有关的景色,都可以从“一片花飞”、“风飘万点”中去冥观默想。比如说,从花落可以想到鸟飞,从红瘦可以想到绿肥……“穿花”一联,写景可谓工细;但工而不见刻削之痕,细也并非详尽无遗。例如只说“穿花”,不复具体地描写花,只说“点水”,不复具体地描写水,而花容、水态以及与此相关的一切景物,都宛然可想。

就抒情方面说,“何用浮荣绊此身”,“朝回日日典春衣,……”,其“仕不得志”是依稀可见的。但如何不得志,为何不得志,却秘而不宣,只是通过描写暮春之景抒发惜春、留春之情;而惜春、留春的表现方式,也只是吃酒,只是赏花玩景,只是及时行乐。诗中的抒情主人公“日日江头尽醉归”,从“一片花飞”到“风飘万点”,已经目睹了、感受了春减、春暮的全过程,还“传语风光共流转,暂时相赏莫相违”,真可谓乐此不疲了!然而仔细探索,就发现言外有意,味外有味,弦外有音,景外有景,情外有情,“测之而益深,究之而益来”,真正体现了“神余象外”的艺术特点。

(霍松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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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綖注】二诗以仕不得志,有感于暮春而作。

一片花飞减却春①,风飘万点正愁人②。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③。江上小堂巢翡翠④,苑边高家卧麒麟⑤。细推物理须行乐⑥,何用浮名绊此身⑦。

(首章,有及时行乐之意。上四曲江景事,下四曲江感怀。一片花飞,至于万点欲尽,此触目之堪愁者,故思借酒以遣之。且见堂空无主,任飞鸟之栖巢;家废不修,致石麟之僵卧。物理变迁如此,尤须借花酒以行乐,何必恋恋干浮名哉。公殆将解职而有慨欤?)

①《杜臆》:飞一片而春色减,语奇而意深。欲尽、伤多一联,句法亦新奇。何逊诗:“花飞落枕前。”②《楚辞》:“羌愈思兮愁人。”③伤多,伤于酒也。④梁元帝诗:“燕姬戏小堂。”庾信诗:“裴翠本微物,知爱巢高堂。”⑤苑,指芙蓉苑,在曲江西南。《汉书·外戚传》:“丁姬冢高。”张说诗:“邺傍高冢多贵臣。”《西京杂记》:五柞宫西青梧观前,有三梧桐树,足下有石麒麟二枚,云是始皇墓物。庾信碑文:“刺史贾逵之碑,既生金粟;将军卫青之墓,方留石麟。”⑥《淮南子》:“耳目之察,不足以分物理。”杨恽书:“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⑦谢灵运诗:“拙讷谢浮名。”《杜臆》:名乃名位之名,官居拾遗而不能尽职,特浮名耳。落句乃慨叹无聊语,申氏谓似村学究声口,过矣。

其二

朝回日日典春衣①,每日江头尽醉归②。酒债寻常行处有③,人生七十古来稀④。穿花峡蝶深深见⑤,点水蜻蜒款款飞⑥。传语风光共流转⑦,暂时相赏莫相违⑧。

(次章,乃乘春玩物之意。上四曲江酒兴,下四曲江春景。典衣醉酒,官贫而兴豪。酒债多有,故至典衣。七十者稀,故须尽醉。二句分应。花蝶水蜒,景物堪恋,并欲暂借风光,以助一时之玩赏。盖风光和畅则可赏,一遭阴雨则相违矣。共字,对花蝶等言。)

①朝回典衣,贫也。典现在春衣,贫甚矣,且日日典衣,贫益甚矣。北齐斛斯丰乐歌:“日日饮酒醉。”王融诗:“思泪点春衣。”②《诗》:“醉言归。”③孔融诗:“归家酒债多,门客粲成行。”旧注:孙权之叔济,嗜酒不治产业,尝曰:“寻常行坐处,欠人酒债,欲质此缊袍偿之。”考《吴志》初无此事。《韩非子》:“布帛寻常,庸人不释。铄金百镒,盗跖不搏。”《淮南子》:“寻常之谿,灌千顷之泽。”《贾谊传》:“彼寻常之汙渎兮。”皆与数目相对。【鹤注】应劭曰:八尺曰寻,倍寻曰常,故对七十。然《江南逢李龟年》诗“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又未尝拘以数对矣。④【远注】人生百岁,七十者稀,本古谚语。⑤梁简文诗:“花留蚊蝶粉,竹翳蜻蜒珠。”《新序》:“独不见夫青蛉乎,六足四翼,蜚翔乎天地之间。”【顾注】点水,乃生子也。【邵注】“深深”摹其翩翻隐见,“款款”状其上下往来。《庄子》:“其息深深。”⑥《楚辞》:“宁悃悃款款。”司马迁云:“效其款款之愚。”《后汉书》“款段”马注:“款,缓也。”《韵略》:“款,徐也。”⑦《史记》:“庶人传语。”王洙谓是传语同舍郎,言风光难得而易失,欲其暂时相赏也。此另一说。阴铿诗:“风光今旦动。”王洙引冯少怜《春日》诗:“传语春光道,先归何处边。”今无考。⑧费昶诗,“红颜本暂时。”春花欲谢,急须行乐,而行乐须寻醉乡,但恐现在风光瞥眼易过,故又作留春之词。此两首中相承相应之意也。即就演义,作寄语于风光,从无情中看出有情,自见生趣。

叶梦得曰:“深深”字若无穿字,“款款”字若无点字,亦无以见其精微。然读之浑然,全似未尝用力,所以不碍气格超胜。使晚唐人为之,便涉“鱼跃练川抛玉尺,莺穿丝柳织金梭”矣。

王嗣奭曰:初不满此诗,国方多事,身为谏官,岂人臣行乐之时?然读其沉醉聊自遣一语,恍然悟此二诗,盖忧愤而托之行乐者。公虽授一官,而志不得展,直浮名耳,何用以引绊身哉。不如典衣沽酒,日游酒乡,以送此有限之年。时已暮春,至六月遂出为华州掾,其诗云“移官岂至尊”,知此时已有谮之者。二诗乃忧谗畏讥之作也。

公祖必简诗“绾雾青条弱,牵风紫蔓长”,此即水蒋牵风二句所自出也。又诗“寄语洛城风日道,明年春色倍还人”,此即传语春光二句所自出也。公尝云“诗是吾家事”,又云“法自儒家有”,信乎祖孙继起,诗学乃家学也。

-----------仇兆鳌《杜诗详注》-----------

绝句四首 [唐] 杜甫


堂西长笋别开门,堑北行椒却背村。

梅熟许同朱老吃,松高拟对阮生论。

欲作鱼梁云复湍,因惊四月雨声寒。

青溪先有蛟龙窟,竹石如山不敢安。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药条药甲润青青,色过棕亭入草亭。

苗满空山惭取誉,根居隙地怯成形。作品赏析【注释】:

“两个黄鹂”这首诗是广德二年(764)春,杜甫初回草堂时写的,是杜诗中写景佳作。这一四句皆对,一句一景的七言绝句,犹如一幅绚丽生动的彩画:黄鹂、翠柳、白鹭、青天,色调淡雅和谐,图象有动有静,视角由近及远,再由远及近,整个画面给人以既细腻又开阔的感受。结尾一句,也隐约流露出诗人当时意欲乘舟东下的打算。

--公元七六二年,成都尹严武入朝,蜀中发生动乱,杜甫一度避往梓州,翌年安史之乱平定,再过一年,严武还镇成都。杜甫得知这位故人的消息,也跟着回到成都草堂。这时他的心情特别好,面对这生气勃勃的景象,情不自禁,写下了这一组即景小诗。兴到笔随,事先既未拟题,诗成后也不打算拟题,干脆以“绝句”为题。

诗的上联是一组对仗句。草堂周围多柳,新绿的柳枝上有成对黄鹂在欢唱,一派愉悦景象,有声有色,构成了新鲜而优美的意境。“翠”是新绿,“翠柳”是初春物候,柳枝刚抽嫩芽。“两个黄鹂鸣翠柳”,鸟儿成双成对,呈现一片生机,具有喜庆的意味。次句写蓝天上的白鹭在自由飞翔。这种长腿鸟飞起来姿态优美,自然成行。晴空万里,一碧如洗,白鹭在“青天”映衬下,色彩极其鲜明。两句中一连用了“黄”、“翠”、“白”、“青”四种鲜明的颜色,织成一幅绚丽的图景;首句还有声音的描写,传达出无比欢快的感情。

诗的下联也由对仗句构成。上句写凭窗远眺西山雪岭。岭上积雪终年不化,所以积聚了“千秋雪”。而雪山在天气不好时见不到,只有空气清澄的晴日,它才清晰可见。用一“含”字,此景仿佛是嵌在窗框中的一幅图画,近在目前。观赏到如此难得见到的美景,诗人心情的舒畅不言而喻。下句再写向门外一瞥,可以见到停泊在江岸边的船只。江船本是常见的,但“万里船”三字却意味深长。因为它们来自“东吴”。当人们想到这些船只行将开行,沿岷江、穿三峡,直达长江下游时,就会觉得很不平常。因为多年战乱,水陆交通为兵戈阻绝,船只是不能畅行万里的。而战乱平定,交通恢复,才看到来自东吴的船只,诗人也可“青春作伴好还乡”了,怎不叫人喜上心头呢?“万里船”与“千秋雪”相对,一言空间之广,一言时间之久。诗人身在草堂,思接千载,视通万里,胸次何等开阔!

全诗看起来是一句一景,是四幅独立的图景。而一以贯之,使其构成一个统一意境的,正是诗人的内在情感。一开始表现出草堂的春色,诗人的情绪是陶然的,而随着视线的游移、景物的转换,江船的出现,便触动了他的乡情。四句景语就完整表现了诗人这种复杂细致的内心思想活动。

(周啸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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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依朱本与前诗连编,旧在永泰元年者非。是年四月,严武方卒,公行出蜀矣。

堂西长笋别开门,堑北行椒却背村①。梅熟许同朱老吃,松高拟对阮生论。

(首章,咏园中夏景。别开门,恐踏笋也。却背村,为堑隔也。朱老、阮生,俱成都人。黄希曰:朱老,当是南邻朱山人。阮生,岂指阮隐居耶。阮居秦州,故云拟对。)

①行椒,椒之成行者。《怀旧赋》:“列列行椒。”

其二

欲作鱼梁云覆湍,因惊四月雨声寒。青溪先有蛟龙窟,竹石如山不敢安①。

(次章,为鱼梁而赋也。赵曰:作鱼梁,须劈竹沉石,横截中流,以为聚鱼之区。因溪有蛟龙,时兴云雨,公故不敢冒险以取利。)①汉武帝《瓠子歌》:“隤林竹兮楗石菑,宣房塞兮万福来。”

其三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①。

(三章,咏溪前诸景。此皆指现前所见,而近远兼举。)

①范成大《吴船录》:蜀人入吴者,皆从合江亭登舟,其西则万里桥。杜诗“门泊东吴万里船”,此桥正为吴人设。

其四

药条药甲润青青,色过棕亭入草亭,苗满空山惭取誉,根居隙地怯成形①。

(四章,为药圃而赋也。种药在两亭之间,故青色叠映。彼苗长荒山者,不能遍识其名。此隙地所栽者,又恐日浅未及成形耳。《杜臆》:公常多病,所至必种药,故有“种药扶衰病”之句。有条有甲,见种药多品。)

①吴论:成形,如人参成人形,茯苓成禽兽形之类。杨慎曰:绝句四句皆对,少陵“两个黄鹂鸣翠柳”是也。然不相连属,即是律中四句耳。唐绝万首,如韦苏州“踏阁攀林恨不同,楚云沧海思无穷。数家砧杵秋山下,一郡荆榛寒雨中”,又刘长卿“寂寂孤莺啼杏园,寥寥一犬吠桃源。落花芳草无寻处,万壑千峰独闭门”,二首绝妙。盖字句虽对,而意则一贯也。其余如李峤《送司马承祯还山》云:“蓬阁桃源两地分,人间海上不相闻。一朝琴里悲黄鹤,何日山头望白云。”又柳中庸《征人怨》云:“岁岁金河复玉关,朝朝马策与刀镮。三春白雪归青冢,万里黄河绕黑山。”又周朴《边塞曲》云:“一队风来一队沙,有人行处没人家。黄河几曲冰先合,紫塞三春不见花。”斯亦其次也。

升庵所引,此一体也。唐人诸法毕备,皆当参考,以取众家之长。凡绝句散起散结者,乃截律诗首尾,如李白《春夜洛城闻笛》云“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花满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张继《枫桥夜泊》云“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是也。有对起对结者,乃截律诗中四句,如张仲素《汉苑行》云“回雁高飞太液池,新花低发上林枝。年先到处皆堪赏,春色人间总未知”,王烈《塞上曲》云“红颜岁岁老金微,砂碛年年卧铁衣。白草城中春不入,黄花戍上雁长飞。”有似对非对者,如张祐《胡渭州》云“享亭孤月照行舟,寂寂长江万里流。乡国不知何处是,云山漫漫使人愁”,张敬忠《边词》云“五原春色旧来迟,二月垂杨未挂丝。即今河畔冰开日,正是长安花发时”,是也。有散起对结者,乃截律诗上四句,如李白《上皇西巡歌》云“谁道君王行路难,六龙西幸万人欢。地转锦江成渭水,天回玉垒作长安”,李华《春行寄兴》云“宜阳城下草萋萋,涧水东流复向西。芳草无人花自落,春山一路鸟空啼。”有对起散结者,乃截律诗下四句,如李白《东鲁门泛舟》云“日落沙明天倒开,波摇石动水萦回。轻舟泛月寻溪转,疑是山阴雪后来”,雍陶《韦处士郊居》云“满庭诗景飘红叶,绕砌琴声滴暗泉。门外晚晴秋色老,万条寒玉一溪烟”,是也。有金首声律谨严不爽一字者,如白居易《竹枝词》云“瞿塘峡口冷烟低,白帝城头月向西。唱到竹枝声咽处,寒猿晴鸟一时啼”,贾岛《渡桑干》云“客合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更渡桑干水,却望井州是故乡。”有平仄不谐而近于七古者,如李白《山中问答》云“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韦应物《滁州西涧》云“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有平仄未谐而并拈仄韵者,如君山老父闲吟云“湘中老人读黄老,手援紫藟坐碧草。春至不知湖水深,日暮忘却巴陵道”,李洞《绣岭宫》云“春草萋萋春水绿,野棠开尽飘香玉。绣岭宫前鹤发翁,犹唱开元太平曲。”有首句不拈韵脚,而以仄对平者,如王维《九日忆兄弟》云“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戏题盘石》云“可怜盘石临泉水,复有垂杨拂酒杯。若道春风不解意,何因吹送落花来。”

-----------仇兆鳌《杜诗详注》-----------

漫兴九首 [唐] 杜甫


眼见客愁愁不醒,无赖春色到江亭。

即遣花开深造次,便觉莺语太丁宁。

手种桃李非无主,野老墙低还似家。

恰似春风相欺得,夜来吹折数枝花。

熟知茅斋绝低小,江上燕子故来频。

衔泥点污琴书内,更接飞虫打著人。

二月已破三月来,渐老逢春能几回。

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

肠断春江欲尽头,杖藜徐步立芳洲。

颠狂柳絮随风去,轻薄桃花逐水流。

懒慢无堪不出村,呼儿日在掩柴门。

苍苔浊酒林中静,碧水春风野外昏。

糁径杨花铺白毡,点溪荷叶叠青钱。

笋根稚子无人见,沙上凫雏傍母眠。

舍西柔桑叶可拈,江畔细麦复纤纤。

人生几何春已夏,不放香醪如蜜甜。

隔户杨柳弱袅袅,恰似十五女儿腰。

谁谓朝来不作意,狂风挽断最长条。作品赏析其一:

[注释](1)漫兴:随兴所至,信笔写来。(2)芳洲:长满花草的水中陆地。(3)癫狂:本指精神失常,引申为放荡不羁。

[译文]都说春江景物芳妍,而三春欲尽,怎么会不感到伤感呢?拄者拐杖漫步江头,站在芳洲上,只看见柳絮如颠似狂,肆无忌惮地随风飞舞,轻薄不自重的桃花追逐流水而去。

其七:

[注释](1)糁[音“伸”]:谷类磨成的碎粒。(2)点:点缀。青钱:铜钱。

[译文]飘落在小路上的杨花碎片,就像铺开的白毡子,点缀在溪上的嫩荷,像青铜钱似地一个叠着一个。竹林里笋根旁才破土而出的嫩笋,还没有人注意它们,刚刚孵出的小水鸭子,在沙滩上依偎着母鸭甜甜地睡着。

眼见客愁愁不醒,无赖春色到江亭。

即遣花开深造次,便教莺语太丁宁。

这组绝句写在杜甫寓居成都草堂的第二年,即代宗上元二年(761)。题作“漫兴”,有兴之所到随手写出之意。不求写尽,不求写全,也不是同一时成之。从九首诗的内容看,当为由春至夏相率写出,亦有次第可寻。

杜甫草堂周围的景色很秀丽,他在那儿的生活也比较安定。然而饱尝乱离之苦的诗人并没有忘记国难未除,故园难归;尽管眼前繁花簇簇,家国的愁思还时时萦绕在心头。《杜臆》中云:“客愁二字乃九首之纲”,这第一首正是围绕“客愁”来写诗人恼春的心绪。“眼见客愁愁不醒”,概括地说明眼下诗人正沉浸在客居愁思之中而不能自拔。“不醒”二字,刻画出这种沉醉迷惘的心理状态。然而春色却不晓人情,莽莽撞僮地闯进了诗人的眼帘。春光本来是令人惬意的,“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但是在被客愁缠绕的诗人心目中,这突然来到江亭的春色却多么扰人心绪!你看它就在诗人的眼前匆急地催遣花开,又令莺啼频频,似乎故意来作弄家国愁思绵绵中的他乡游子。此时此地,如此的心绪,这般的花开莺啼,司春的女神真是“深造次”,她的殷勤未免过于轻率了。

杜甫善于用反衬的手法,在情与景的对立之中,深化他所要表达的思想感情,加强诗的艺术效果。这首诗里恼春烦春的情景,就与《春望》中“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意境相仿佛。只不过一在乱中,愁思激切;一在暂安,客居惆怅。虽然抒发的感情有程度上的不同,但都是用“乐景写哀”(王夫之《姜斋诗话》)则哀感倍生的写法。所以诗中望江亭春色则顿觉其无赖,见花开春风则深感其造次,闻莺啼嫩柳则嫌其过于丁宁,这就加倍写出了诗人的烦恼忧愁。这种艺术表现手法,很符合生活中的实际。仇兆鳌评此诗说:“人当适意时,春光亦若有情;人当失意时,春色亦成无赖”。(《杜诗详注》卷九)正是诗人充分描绘出当时的真情实感,因而能深深打动读者的心,引起共鸣。

(左成文)

熟知茅斋绝低小,江上燕子故来频。

衔泥点污琴书内,更接飞虫打着人。

这首诗写频频飞入草堂书斋里的燕子扰人的情景。首句说茅斋的极度低矮狭窄,“熟知”,乃就燕子言。连江上的燕子都非常熟悉这茅斋的低小,大概是更宜于筑巢吧!所以第二句接着说“故来频”。燕子频频而来,自然要引起主人的烦恼。三、四两句就细致地描写了燕子在层内的活动:筑巢衔泥点污了琴书不算,还要追捕飞虫甚至碰着了人。诗人以明白如话的口语,作了细腻生动的刻画,给人以亲切逼真的实感;而且透过实感,使人联想到这低小的茅斋,由于江燕的频频进扰,使主人也难以容身了。从而写出了草堂困居,诗人心境诸多烦扰的情态。明代王嗣奭《杜臆》就此诗云:“远客孤居,一时遭遇,多有不可人意者。”这种不可人意,还是由客愁生发,借燕子引出禽鸟亦若欺人的感慨。

王夫之在《姜斋诗话》中说:“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神于诗者,妙合无垠。巧者则有情中景,景中情”。杜甫这首诗也是善于景中含情的一例。全诗俱从茅斋江燕着笔,三、四两句更是描写燕子动作的景语,就在这“点污琴书”、“打着人”的精细描写中,包蕴着远客孤居的诸多烦扰和心绪不宁的神情,体物缘情,神物妙合。“不可人意”的心情,诗句中虽不著一字,却全都在景物描绘中表现出来了。全诗富有韵味,耐人咀嚼。

(左成文)

糁径杨花铺白毡,点溪荷叶叠青钱。

笋根雉子无人见,沙上凫雏傍母眠。

这一首《漫兴》是写初夏的景色。前两句写景,后两句景中状物,而景物相间相融,各得其妙。

诗中展现了一幅美丽的初夏风景图:漫天飞舞的杨花撒落在小径上,好象铺上了一层白毡;而溪水中片片青绿的荷叶点染其间,又好象层叠在水面上的圆圆青钱。诗人掉转目光,忽然发现:那一只只幼雉隐伏在竹丛笋根旁边,真不易为人所见。那岸边沙滩上,小凫雏们亲昵地偎依在母凫身边安然入睡。首句中的“糁径”,是形容杨花纷散落于路面,词语精炼而富有形象感。第二句中的“点”、“叠”二词,把荷叶在溪水中的状态写得十分生动传神,使全句活了起来。后两句浦起龙在《读杜心解》中说它“微寓萧寂怜儿之感”,我们从全诗看,“微寓萧寂”或许有之,“怜儿”之感,则未免过于深求。

这四句诗,一句一景,字面看似乎是各自独立的,一句诗一幅画面;而联系在一起,就构成了初夏郊野的自然景观。细致的观察描绘,透露出作者漫步林溪间时对初夏美妙自然景物的留连欣赏的心情,闲静之中,微寓客居异地的萧寂之感。这四句如截取七律中间二联,双双皆对,又能针脚细密,前后照应。起两句明写杨花、青荷,已寓林间溪边之意,后两句则摹写雉子、凫雏,但也俱在林中沙上。前后关照,互相映衬,于散漫中浑成一体。这首诗刻画细腻逼真,语言通俗生动,意境清新隽永,而又充满深挚淳厚的生活情趣。

(左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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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经营草堂,在上元之始,此诗云“手种桃李”,又云“熟知茅斋”,应是二年春作。《杜臆》:兴之所到,率然而成,故云《漫兴》,亦竹枝、乐府之变体也。九首逐章相承,各有次第。

眼见客愁愁不醒①,无赖春色到辽亭②。即遣花开深造次③,便教莺语太丁宁④。

(此因旅况无聊而发为恼春之词。《杜臆》:客愁二字,乃九首之纲。众眼共见客愁,春色突然而至,无赖甚矣。即遣便教,所谓无赖也。深造次,过于忙迫。太丁宁,厌其繁数。人当适意时,春光亦若有情;人当失意时,春色亦成无赖,犹所谓“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也。)

其二

手种桃李非无主①,野老墙低还是家。恰似春风相欺得②,夜来吹折数枝花。

(此章借春风以寄其牢骚,承首章花开。桃李有主,且近家园,而春风忽然吹折,似乎造物亦欺人者。惜桃李,正自惜羇孤也。)

①陶潜诗:“桃李罗堂前。”②陆放翁云:白乐天用相字,多作入声,如“为问长安月,如何不相离”是也。此诗亦当从入声读。王元之在商州,尝赋诗云:“两株桃杏映篱斜,装点商州副使家。何事春风容不得,和莺吹折数枝花。”其子嘉祐谓后二句颇与杜语相似,欲请易之。元之欣然更为诗曰:“本与乐天为后进,敢期杜甫是前身。”卒不复易。

其三

熟知茅斋绝低小①,江上燕子故来频。衔泥点污琴书内②,更接飞虫打著人。

(此章借燕子以寓其感慨,承首章莺语。莺去燕来,春已半矣。污琴书,扑衣袂,即禽鸟亦若欺人者。《杜臆》:远客孤居,一时遭遇,多有不可人意者,故两章皆带寓言。)

①熟知,就燕言。徐陵诗:“茅斋本自空。”②古诗:“衔泥入君室。”梁虞和《论书》:“以手捉书,大点污。”陶潜诗:“委怀在琴书。”

其四

二月已破三月来①,渐老逢春能几回②?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③。

(此章言春不暂留,有及时行乐之意。《杜臆》:是达生语,亦是遣愁语。此下三章,皆暮春景物。)①破,残也。沈佺期诗:“别离频破月。”②《世说》:张翰曰:“使我有身后名,不如生前一杯酒。”

其五

肠断江春欲尽头①,杖藜徐步立芳洲②。颠狂柳絮随风舞③,轻薄桃花逐水流④。

(此见春光欲尽,有傲睨万物之意。颠狂轻薄,是借人比物,亦是托物讽人,盖年老兴阑,不耐春事也。此并下二章,声调俱谐,不用拗体。)

①鲍照诗:“行子心肠断。”陈后主诗:“春江时一望。”②《庄子》:“原宪杖藜而应门。”昙瑗诗:“徐步寡逢迎。”《楚辞》:“搴芳洲之杜若。”③《世说》:谢道韫《咏雪》诗:“不如柳絮因风起。”④《西京杂记》:茂陵轻薄者化之。许彦周曰:世间花卉,无逾莲花者,盖诸花皆藉暄风暖日,独莲花得意于水月,其香清凉,虽荷叶无花,亦自香也。梁江从简为《采荷调》云:“欲持荷作柱,荷弱不胜梁。欲持荷作镜,荷暗本无光。”此语嘲何敬从,而波及莲荷矣。春时浓丽,无过桃柳。桃之夭夭,杨柳依依,诗人言之矣。老杜云:“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不知缘谁而波及桃花与杨柳矣。

其六

懒慢无堪不出村①,呼儿日在掩柴门②。苍苔浊酒林中静③,碧水春风野外昏④。

(此是酌酒留春,有物外逍遥之意。无堪,无可人意者。林中静,聊以自适。野外昏,听其自扰。)

①嵇康书:“懒与慢相成。”庾信《代阎将军表》:“臣实无堪。”嵇康书:“有不堪者七。”②《吴志》:吴王责孙綝曰:“筑第南桥,不复朝见,此为自在,无所复畏。”③谢脁诗:“苍苔依砌上。”④梁房篆诗:“前溪碧水流。”《尔雅》:“野外为林。”

其七

糁径杨花铺白毡①,点溪荷叶叠青钱②。笋根雉子无人见③,沙上凫雏傍母眠。

(此借景物以自娱,乃将夏之候也。糁字、铺字、点字、叠字,皆句中眼。《夔州歌》用鹤子、凫雏,与此诗用雉子、凫雏同义。)

①《神仙传》:茅君大宴会,皆有青嫌帐幄,下铺重白毡。《唐书》:天宝中,童谣云:“燕燕飞上天,天上女儿铺白毡。”②《洞冥记》:连钱荇,荇如钱文。③赵曰:雉,性好伏,其子身小,在笋旁难见。俗本讹作稚子,遂起纷纷之说。汉饶歌有《雉子斑》。《西京杂记》:太液池中,凫雏雁子,布满充积。故以雉子、凫雏作对。宋何承天乐府:“雉子游原泽,幼怀耿介心。”今按:旧作稚子,或以为笋名,或以为竹留,或以为鼠名,或以为食笋之竹豚,鼠形而大,或以为公子宗文字稚子,皆谬说。

杨慎曰:绝句诗:一句一义,如杜诗此章,本于古诗《四时咏》。王维诗:“柳条拂地不忍折,松干梢云从更长。藤花欲暗藏猱子,柏叶初齐养麝香。”欧阳公诗:“夜凉吹笛千山月,路暗迷人百种花。棋散不知人换世,酒阑无奈客思家。”亦是此体。

其八

舍西柔桑叶可拈①,江畔细麦复纤纤②。人生几何春已夏③,不放香醪如蜜甜④。

(此与四章相应,前是逢春而饮,此则遇夏而饮。桑青麦秀,言初夏农桑之乐。)

①《诗》:“爱求柔桑。”②纤纤,麦穗也。③《左传》:“俟河之清,人寿几何。”④《杜臆》:“香醪,指郫筒酒。”傅玄《酒赋》:“味蜜甜而胆苦也。”

其九

隔户杨柳弱袅袅①,恰似十五女儿腰②。谁谓朝来不作意③,狂风挽断最长条④。

(此与二章相应,折花断柳,皆叹所遭之不幸。自春入夏,所咏花木禽鸟,俱随时托兴者,独柳色夏青,而仍经摧折,故感慨终焉。)

①鲍照诗:“翾翾翩燕弄风,袅袅柳垂腰。”②《琅琊王歌》:“新买五尺刀,悬著中梁柱。三日三摩挲,剧于十五女。”庾信诗:“上林柳腰细。”③朝来作意,谓柳叶鲜翠。④晋乐歌:“日和狂风扇。”庾信诗:“河边弱柳百丈枝,别有长条踠地垂。”李东阳《麓堂诗话》:少陵《漫兴》诸绝句,有古竹枝词意,跌宕奇古,超出诗人蹊径。韩退之亦有之。

申涵光曰:绝句,以浑圆一气,言外悠然为正,王龙标其当行也。太白亦有失之轻者,然超轶绝尘,千古独步。惟杜诗别是一种,能重而不能轻,有鄙俚者,有板涩者,有散漫潦倒者,虽老放不可一世,终是别派,不可效也。李空同处处摹之,可谓学古之过。“恰似春风相欺得,夜来吹折数枝花”,语尚轻便。“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似今小说演义中语。“糁径杨花铺白毡”,则俚甚矣。

-----------仇兆鳌《杜诗详注》-----------

秋兴八首 [唐] 杜甫


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
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
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
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
听猿实下三声泪,奉使虚随八月查。
画省香炉违伏枕,山楼粉堞隐悲笳。
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
千家山郭静朝晖,一日江楼坐翠微。
信宿渔人还泛泛,清秋燕子故飞飞。
匡衡抗疏功名薄,刘向传经心事违。
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
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
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
直北关山金鼓振,征西车马羽书迟。
鱼龙寂寞秋江冷,故国平居有所思。
蓬莱宫阙对南山,承露金茎霄汉间。
西望瑶池降王母,东来紫气满函关。
云移雉尾开宫扇,日绕龙鳞识圣颜。
一卧沧江惊岁晚,几回青琐照朝班。
瞿唐峡口曲江头,万里风烟接素秋。
花萼夹城通御气,芙蓉小苑入边愁。
朱帘绣柱围黄鹤,锦缆牙樯起白鸥。
回首可怜歌舞地,秦中自古帝王州。
昆明池水汉时功,武帝旌旗在眼中。
织女机丝虚月夜,石鲸鳞甲动秋风。
波漂菰米沈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
关塞极天唯鸟道,江湖满地一渔翁。
昆吾御宿自逶迤,紫阁峰阴入渼陂。
香稻啄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
佳人拾翠春相问,仙侣同舟晚更移。
彩笔昔游干气象,白头吟望苦低垂。其一:

[注释](1)秋兴:秋日感兴。(2)玉露:指霜。(3)巫山巫峡:这两处均在今四川省巫山县。(4)江间:指巫峡。兼:连。(5)两开:两次开放。他日:往日。(6)一系:长系。(7)刀尺:指作衣裳的工具。(8)白帝城:在今四川省奉节县。砧:捣衣石。

[译文]秋天来了,霜降枫林,枫叶凋零败落,巫山、巫峡一带萧瑟阴森。峡中的江水波浪滔天,好像连天也一起涌过来似的,大概是边塞干戈’扰攘接着了地上的阴气吧。两度菊开,自己仍然漂泊在他乡,不禁伤感落泪,孤独的小舟,还长系着怀念故园的一颗心啊!天渐渐冷了,处处有人移动刀尺在赶制过冬的寒衣,晚上从白帝城的高处传来急促的捣衣裳的砧杵声。

其三:

[注释](1)翠微:青的山。(2)信宿:再宿。(3)匡衡:字雅圭,汉朝人。抗疏:指臣子对于君命或廷议有所抵制,上疏极谏。(4)刘向:字子政,汉朝经学家。(5)轻肥:即轻裘肥马。

[译文]白帝城里千家万户静静地沐浴在秋日的朝晖中,我天天去江边的楼上,坐着看对面青翠的山峰。连续两夜在船上过夜的渔人,仍泛着小舟在江中漂流,虽已是清秋季节,燕子仍然展翅飞来飞去,汉朝的匡衡向皇帝直谏,他把功名看得很淡薄,刘向传授经学,怎奈事不遂心。古人尚且如此,我更是不必说了,年少时一起求学的同学大都已飞黄腾达了,他们在长安附近的五陵,穿轻裘,乘肥马,过着富贵的生活。

其五:

[注释](1)蓬莱:宫殿名。南山:终南山。(2)承露:即承露盘。金茎:铜柱。(3)雉尾:指用雉(野鸡)尾羽制成的供皇帝上朝时用以障面的羽扇。

[译文]蓬莱宫正对着巍峨的终南山,承露盘内的金柱高高地耸立在云霄间。西望瑶池,怀疑是王母降落人间,从东边来的祥瑞紫气充满了函谷关。皇上临朝,用以障面的雉尾羽扇慢慢移开,日光照射在皇上穿的绣有龙鳞的衣服上,闪闪发光,我有幸看见了圣上的容颜。自己卧病沧江,一觉醒来,惊奇地发现已经暮年岁晚,几次回想到青琐宫门,也曾点过朝班啊!

其七:

[注释](1)昆明池:汉时所开,武帝演练水战之处。(2)织女:指石刻的织女。需夜月:空对夜月。(3)石鲸:石头凿的鲸鱼。(4)菰米:又叫菰菜,即菱白。(5)莲房:莲蓬。坠粉红:指荷花凋谢。(6)鸟道:鸟飞之道,形容道路险要难行。

[译文]见了昆明池的水,就想起汉朝立下的功劳,武帝军队的旌旗仿佛出现在我眼前。池边石刻的织女不能织布,空对着夜月,石刻的鲸鱼似乎在秋风中舞动着鳞甲。菰米漂浮在水面上,沉沉的一片,如天上一片黑云,球露之下的莲蓬颤抖着,荷花早已凋谢。关塞上烽火连天,路途不通,惟有偏僻的小路可走,江湖满地之广,一身飘泊无依,如同泛舟于江上的渔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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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兴》八首是大历元年(766)杜甫五十五岁旅居夔州时的作品。它是八首蝉联、结构严密、抒情深挚的一组七言律诗,体现了诗人晚年的思想感情和艺术成就。

持续八年的安史之乱,至广德元年(763)始告结束,而吐蕃、回纥乘虚而入,藩镇拥兵割据,战乱时起,唐王朝难以复兴了。此时,严武去世,杜甫在成都生活失去凭依,遂沿江东下,滞留夔州。诗人晚年多病,知交零落,壮志难酬,心境是非常寂寞、抑郁的。《秋兴》这组诗,融铸了夔州萧条的秋色,清凄的秋声,暮年多病的苦况,关心国家命运的深情,悲壮苍凉,意境深闳。

这组诗,前人评论较多,其中以王嗣奭《杜臆》的意见最为妥切。他说:“秋兴八首,以第一首起兴,而后七首俱发中怀;或承上,或起下,或互相发,或遥相应,总是一篇文字……”可见八首诗,章法缜密严整,脉络分明,不宜拆开,亦不可颠倒。从整体看,从诗人身在的夔州,联想到长安;由暮年飘零,羁旅江上,面对满目萧条景色而引起国家盛衰及个人身世的感叹;以对长安盛世胜事的追忆而归结到诗人现实的孤寂处境、今昔对比的哀愁。这种忧思不能看作是杜甫一时一地的偶然触发,而是自经丧乱以来,他忧国伤时感情的集中表现。目睹国家残破,而不能有所作为,其中曲折,诗人不忍明言,也不能尽言。这就是他所以望长安,写长安,婉转低回,反复慨叹的道理。

为理解这组诗的结构,须对其内容先略作说明。第一首是组诗的序曲,通过对巫山巫峡的秋色秋声的形象描绘,烘托出阴沉萧森、动荡不安的环境气氛,令人感到秋色秋声扑面惊心,抒发了诗人忧国之情和孤独抑郁之感。这一首开门见山,抒情写景,波澜壮阔,感情强烈。诗意落实在“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两句上,下启第二、三首。第二首写诗人身在孤城,从落日的黄昏坐到深宵,翘首北望,长夜不寐,上应第一首。最后两句,侧重写自己已近暮年,兵戈不息,卧病秋江的寂寞,以及身在剑南,心怀渭北,“每依北斗望京华”,表现出对长安的强烈怀念。第三首写晨曦中的夔府,是第二首的延伸。诗人日日独坐江楼,秋气清明,江色宁静,而这种宁静给作者带来的却是烦扰不安。面临种种矛盾,深深感叹自己一生的事与愿违。第四首是组诗的前后过渡。前三首诗的忧郁不安步步紧逼,至此才揭示它们的中心内容,接触到“每依北斗望京华”的核心:长安象“弈棋”一样彼争此夺,反复不定。人事的更变,纲纪的崩坏,以及回纥、吐蕃的连年进犯,这一切使诗人深感国运大非昔比。对杜甫说来,长安不是个抽象的地理概念,他在这唐代的政治中心住过整整十年,深深印在心上的有依恋,有爱慕,有欢笑,也有到处“潜悲辛”的苦闷。当此国家残破、秋江清冷、个人孤独之际,所熟悉的长安景象,一一浮现眼前。“故国平居有所思”一句挑出以下四首。第五首,描绘长安宫殿的巍峨壮丽,早朝场面的庄严肃穆,以及自己曾得“识圣颜”至今引为欣慰的回忆。值此沧江病卧,岁晚秋深,更加触动他的忧国之情。第六首怀想昔日帝王歌舞游宴之地曲江的繁华。帝王佚乐游宴引来了无穷的“边愁”,清歌曼舞,断送了“自古帝王州”,在无限惋惜之中,隐含斥责之意。第七首忆及长安的昆明池,展示唐朝当年国力昌盛、景物壮丽和物产富饶的盛景。第八首表现了诗人当年在昆吾、御宿、渼陂春日郊游的诗意豪情。“彩笔昔曾干气象”,更是深刻难忘的印象。

八首诗是不可分割的整体,正如一个大型抒情乐曲有八个乐章一样。这个抒情曲以忧念国家兴衰的爱国思想为主题,以夔府的秋日萧瑟,诗人的暮年多病、身世飘零,特别是关切祖国安危的沉重心情作为基调。其间穿插有轻快欢乐的抒情,如“佳人拾翠春相问,仙侣同舟晚更移”;有壮丽飞动、充满豪情的描绘,如对长安宫阙、昆明池水的追述;有表现慷慨悲愤情绪的,如“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有极为沉郁低回的咏叹,如“关塞极天惟鸟道,江湖满地一渔翁”、“白头吟望苦低垂”等。就以表现诗人孤独和不安的情绪而言,其色调也不尽相同。“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以豪迈、宏阔写哀愁;“信宿渔人还泛泛,清秋燕子故飞飞”,以清丽、宁静写“剪不断、理还乱”的不平静的心绪。总之,八首中的每一首都以自己独特的表现手法,从不同的角度表现基调的思想情绪。它们每一首在八首中又是互相支撑,构成了整体。这样不仅使整个抒情曲错综、丰富,而且抑扬顿挫,有开有阖,突出地表现了主题。王船山对此说:“八首如正变七音旋相为宫而自成一章,或为割裂,则神态尽失矣。”(《船山遗书·唐诗评选》卷四)

《秋兴》八首中,杜甫除采用强烈的对比手法外,反复运用了循环往复的抒情方式,把读者引入诗的境界中去。组诗的纲目是由夔府望长安──“每依北斗望京华”。组诗的枢纽是“瞿塘峡口曲江头,万里风烟接素秋”。从瞿塘峡口到曲江头,相去遥远,诗中以“接”字,把客蜀望京,抚今追昔,忧邦国安危……种种复杂感情交织成一个深厚壮阔的艺术境界。第一首从眼前丛菊的开放联系到“故园”。追忆“故园”的沉思又被白帝城黄昏的四处砧声所打断。这中间有从夔府到长安,又从长安回到夔府的往复。第二首,由夔府孤城按着北斗星的方位遥望长安,听峡中猿啼,想到“画省香炉”。这是两次往复。联翩的回忆,又被夔府古城的悲笳所唤醒。这是第三次往复。第三首虽然主要在抒发悒郁不平,但诗中有“五陵衣马自轻肥”,仍然有夔府到长安的往复。第四、五首,一写长安十数年来的动乱,一写长安宫阙之盛况,都是先从对长安的回忆开始,在最后两句回到夔府。第六首,从瞿塘峡口到曲江头,从目前的万里风烟,想到过去的歌舞繁华。第七首怀想昆明池水盛唐武功,回到目前“关塞极天惟鸟道”的冷落。第八首,从长安的“昆吾……”回到“白头吟望”的现实,都是往复。循环往复是《秋兴》的基本表现方式,也是它的特色。不论从夔府写到长安,还是从追忆长安而归结到夔府,从不同的角度,层层加深,不仅毫无重复之感,还起了加深感情,增强艺术感染力的作用,真可以说是“毫发无遗憾,波澜独老成”(《赠郑谏议十韵》)了。

情景的和谐统一,是抒情诗里一个异常重要的方面。《秋兴》八首可说是一个极好的范例。如“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波浪汹涌,仿佛天也翻动;巫山风云,下及于地,似与地下阴气相接。前一句由下及上,后一句由上接下。波浪滔天,风云匝地,秋天萧森之气充塞于巫山巫峡之中。我们感到这两句形象有力,内容丰富,意境开阔。诗人不是简单地再现他的眼见耳闻,也不是简单地描摹江流湍急、塞上风云、三峡秋深的外貌特征,诗人捕捉到它们内在的精神,而赋予江水、风云某种性格。这就是天上地下、江间关塞,到处是惊风骇浪,动荡不安;萧条阴晦,不见天日。这就形象地表现了诗人的极度不安,翻腾起伏的忧思和胸中的郁勃不平,也象征了国家局势的变易无常和臲硊不安的前途。两句诗把峡谷的深秋,诗人个人身世以及国家丧乱都包括在里面。这种既掌握景物的特点,又把自己人生经验中最深刻的感情融会进去,用最生动、最有概括力的语言表现出来,这样景物就有了生命,而作者企图表现的感情也就有所附丽。情因景而显,景因情而深。语简而意繁,心情苦闷而意境开阔(意指不局促,不狭窄)。苏东坡曾说:“赋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确实是有见识、有经验之谈。

杜甫住在成都时,在《江村》里说“自去自来堂上燕”,从栖居草堂的燕子的自去自来,表现诗人所在的江村长夏环境的幽静,显示了诗人漂泊后,初获暂时安定生活时自在舒展的心情。在《秋兴》第三首里,同样是燕飞,诗人却说:“清秋燕子故飞飞。”诗人日日江楼独坐,百无聊赖中看着燕子的上下翩翩,燕之辞归,好象故意奚落诗人的不能归,所以说它故意飞来绕去。一个“故”字,表现出诗人心烦意乱下的着恼之情。又如“瞿塘峡口曲江头,万里风烟接素秋”,瞿塘峡在夔府东,临近诗人所在之地,曲江在长安东南,是所思之地。黄生《杜诗说》:“二句分明在此地思彼地耳,却只写景。杜诗至化处,景即情也”,不失为精到语。至如“花萼夹城通御气,芙蓉小苑入边愁”的意在言外;“鱼龙寂寞秋江冷”的写秋景兼自喻;“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的纯是写景,情也在其中。这种情景交融的例子,八首中处处皆是。

前面所说的情景交融,是指情景一致,有力地揭示诗人丰富复杂的内心世界所产生的艺术效果。此外,杜甫善于运用壮丽、华美的字和词表现深沉的忧伤。《秋兴》里,把长安昔日的繁华昌盛描绘得那么气象万千,充满了豪情,诗人早年的欢愉说起来那么快慰、兴奋。对长安的一些描写,不仅与回忆中的心情相适应,也与诗人现实的苍凉感情成为统一不可分割、互相衬托的整体。这更有助读者体会到诗人在国家残破、个人暮年漂泊时极大的忧伤和抑郁。诗人愈是以满腔热情歌唱往昔,愈使人感受到诗人虽老衰而忧国之情弥深,其“无力正乾坤”的痛苦也越重。

《秋兴》八首中,交织着深秋的冷落荒凉、心情的寂寞凄楚和国家的衰败残破。按通常的写法,总要多用一些清、凄、残、苦等字眼。然而杜甫在这组诗里,反而更多地使用了绚烂、华丽的字和词来写秋天的哀愁。乍看起来似和诗的意境截然不同,但它们在诗人巧妙的驱遣下,却更有力地烘托出深秋景物的萧条和心情的苍凉。如“蓬莱宫阙”、“瑶池”、“紫气”、“云移雉尾”、“日绕龙鳞”、“珠帘绣柱”、“锦缆牙樯”、“武帝旌旗”、“织女机丝”、“佳人拾翠”、“仙侣同舟”……都能引起美丽的联想,透过字句,泛出绚丽的光彩。可是在杜甫的笔下,这些词被用来衬托荒凉和寂寞,用字之勇,出于常情之外,而意境之深,又使人感到无处不在常情之中。这种不协调的协调,不统一的统一,不但丝毫无损于形象和意境的完整,而且往往比用协调的字句来写,能产生更强烈的艺术效果。正如用“笑”写悲远比用“泪”写悲要困难得多,可是如果写得好,就把思想感情表现得更为深刻有力。刘勰在《文心雕龙》的《丽辞》篇中讲到对偶时,曾指出“反对”较“正对”为优。其优越正在于“理殊趣合”,取得相反相成、加深意趣、丰富内容的积极作用。运用豪华的字句、场面表现哀愁、苦闷,同样是“理殊趣合”,也可以说是情景在更高的基础上的交融。其间的和谐,也是在更深刻、更复杂的矛盾情绪下的统一。

有人以为杜甫入蜀后,诗歌不再有前期那样大气磅礴、浓烈炽人的感情。其实,诗人在这时期并没消沉,只是生活处境不同,思想感情更复杂、更深沉了。而在艺术表现方面,经长期生活的锻炼和创作经验的积累,比起前期有进一步的提高或丰富,《秋兴》就是明证。

(冯钟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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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鹤、单复俱编在大历元年,诗云“丛菊两开”,盖自永泰元年秋至云安,大历元年秋在夔州,是两见菊开也。【钱笺】潘岳有《秋兴赋》,遂以名篇。吴论:秋兴者,遇秋而遣兴也,敌八首写秋字意少,兴字意多。

玉露调伤枫树林①,巫山巫峡气萧森②。江间波浪兼天涌③,塞上风云接地阴④。丛菊两开他日泪⑤,孤舟一系故园心⑥。寒衣处处催刀尺⑦,白帝城高急暮砧⑧。

(首章,对秋而伤羁旅也。上四因秋托兴,下四触景伤情。【钱笺】首章,秋兴之发端也。江间塞上,状其悲壮。丛菊孤舟,写其凄紧。末二句结上生下,故即以夔府孤城次之。工维桢曰:江间承峡,塞上承山,菊开山际,舟系江中,四句错综相应。【顾注】波浪在地而曰兼天,风云在天而曰接地,极言阴晦萧森之状。【钱笺】丛菊两开,即公《客舍》诗“南菊再逢人病卧”。孤舟一系,即公《九日》诗“系舟身万里”。【朱注】公至夔已经二秋,时舣舟以俟出峡,故再见菊开,仍陨他日之泪,而孤舟乍系,辄动故园之心。他日,言往时。故园,指樊川。《杜臆》:丛菊孤舟,目所见。刀尺暮砧,耳所闻。【顾注】催刀尺,制新衣。急暮砧,捣旧衣。曰催曰急,见御寒者有备,客子无衣。可胜凄绝。【钱笺】以节则抄秋,以地则高城,以时则薄暮,刀尺苦寒,急砧促别,末句标举兴会,略有五重,所谓嵯峨萧瑟,真不可言。范梈曰:作诗实字多则健,虚字多则弱,如此诗“丛菊”“孤舟”一联,语亦何尝不健。)

①李密《感秋》诗:“金风荡佳节,玉露凋晚林。”沈约诗:“暮节易调伤。”阮籍诗:“湛湛长江水,上有枫树林。”②梁元帝诗:“巫山巫峡长。”《水经注》:江水历峡,东径新崩滩,其下十余里有大巫山,非惟三峡所无,乃当抗峰岷峨,偕岭衡疑,其间首尾一百六十里,谓之巫峡,盖因山为名也。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张协诗:“荒楚郁萧森。”③虞炎诗:“三山波浪高。”《庄子》:“道兼于天。”④【陈泽州注】塞上,即指夔州,《夔府书怀》诗“绝塞乌蛮北”,《白帝城楼》诗“城高绝塞楼”可证。蔡琰《胡笳》:“塞上黄蒿兮,枝枯叶干。”庾信诗:“秋气风云高。”汉武帝《论淮南王书》:“际天接地。”⑤张协诗:“轻露栖丛菊。”⑥陶潜辞:“或命巾车,或棹孤舟。”虞炎诗:“方掩故园扉。”⑦《子夜歌》:“寒衣尚未了。”王台卿诗:“处处动春心。”《古诗为焦仲卿妻》:“左手持刀尺。”⑧庾信诗,“秋砧调急节。”王嗣奭曰:《秋兴》八章,以第一起兴,而后章俱发隐衷,或起下、或承上、或互发、或遥应,总是一篇文字。又云:首章发兴四句,便影时事,见丧乱凋残景象。后四句、乃其悲秋心事。此一首便包括后七首。而故园心。乃画龙点睛处。至四章故国思,读者当另着眼,易家为国,其意甚远。后面四章,又包括于其中。如人主之荒淫,盛衰倚伏,景物之繁华,人情之佚豫,皆能召乱。平居思之,已非一日,今漂泊于此,止有头白低垂而已。此中情事,不忍明言,不能尽言,人当自得于言外也。

黄生曰:杜公七律当以《秋兴》为裘领,乃公一生心神结聚之所作也。八首之中,难为轩轻,长安一幸,乃文章之过渡。

其二

夔府孤城落日斜①,每依北斗望京华②。听猿实下三声泪③,奉使虚随八月搓④。画省香炉违伏枕⑤,山楼粉堞隐悲笳⑥。请看石上藤萝月⑦,已映洲前芦荻花⑧。

(二章,言夔州暮景。依斗在初夜之时,看月在夜深之候,此上下层次也。亦在四句分截。京华不可见,徒听猿声而怅随搓,曷胜凄楚,以故伏枕闻笳,卧不能寐,起视月色于洲前耳。【陈泽州注】杜诗“白帝夔州各异城”,白帝在东,夔府在西。【钱笺】依斗望京,此句为八章之骨。重章叠文,不出于此,皎然所谓截断众流句也。每依、言无夕不然。《杜臆》:京华,即故园所在,望而不见,奚能不悲?听猿堕泪,身历始觉其真,故曰实下。孤舟长系,有似乘槎不返,故曰虚随。香烛直省,卧病远违,堞对山楼,悲笳隐动,皆写日落后情景。萝间之月,忽映洲花,不觉良宵又度矣。听猿、悲笳,俱言暮景。八月、芦荻,点还秋景。

①《旧唐书》:贞观十四年,夔州为都督府。督归、夔、忠、万、涪、渝、南七州。王褒诗:“秋色照孤城。”梁元帝诗:“西山落日斜。”②按:赵蔡两注俱云,秦城上直北斗,长安在夔州之北,故瞻依北斗而望之。或引长安城北为北斗形者,非是。【陈泽州注】唐人多用北斗,如平临北斗之类,公诗多用北斗,如“秦城北斗边”之类,郭璞诗:“京华游侠窟。”③伏挺诗:“听猿方忖岫,闻濑始知川。”《水经注》:“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故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萧铨诗:“别有三声泪,沾裳竟不穷。”【徐增注】本是听猿三声实下泪,拘于声律,故为实下三声泪。④李陵书:“丁年奉使,皓首而归。”《博物志》:“近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来不失期,人有奇志,乘槎而去,十余月至一处,有城郭状,宫中有织妇,见一丈夫牵牛渚次饮之,因问此是何处,答曰:访严君平则知之。因还。至蜀,问君平,曰:某年某月,有客星犯牵牛宿。计其年月,正是此人到天河时也。”又《荆楚岁时记》载汉武帝令张骞使大夏,寻河源,乘槎经月而至一处。下文所云,与《博物志》同。今按:严武为节度使,公曾入幕参谋,故有奉使虚随句。八月槎,用严君平在蜀事。奉使,参用张骞出使事。⑤沈佺期诗:“累年同画省。”《汉官仪》:尚书省中,皆以胡粉涂壁,紫青界之,画古列士,重行书赞。尚书郎更直于建礼门内,台给青缣白绫被,或锦被帏帐茵褥通中枕。女侍史二人,皆选端正,执香烛烧薰,从入台中,护衣服。《诗》:“辗转伏枕。”⑥张璁曰:山楼,即所寓西阁也。孔德绍诗:“云叶掩山楼。”【邵注】城上女墙,饰以垩土,故曰粉堞。梁简文帝诗:“平江含粉堞。”魏文帝《与吴质书》:“悲笳微吟”。【顾注】胡人卷芦叶而吹之,谓之笳箫,似觱篥而无孔。⑦鲍博士联句:“彷佛藤萝月,缤纷篁雾阴。”⑧乐府《乌夜啼》:“巴陵三江口,芦荻齐如麻。”徐渭以藤萝、芦荻分夏秋,未合。

唐人七律,多在四句分截,杜诗于此法更严。张性《演义》拈夔府京华作主,以听猿山楼应夔府,以奉使画省应京华,逐层分顶。说似整齐,然未知杜律章法,而琐琐配合,全非作者本意。后面长安、蓬莱、昆明、昆吾四章,旧注各从六句分段,俱未合格。今照四句截界,方见章法也。

其三

千家山郭静朝晖①,日日江楼坐翠微②。信宿渔人还泛泛③,清秋燕子故飞飞④。匡衡抗疏功名薄⑤,刘向传经心事违⑥。同学少年多不贱⑦,五陵衣马自轻肥⑧。

(三章,言夔州朝景。上四咏景,下四感怀。秋高气清,故朝晖冷静。山绕楼前,故坐对翠微。渔人、燕子,即所见以况己之淹留。《杜臆》:舟泛燕飞,此人情物性之常,旅人视之,偏觉增愁,曰还、曰故,厌之也。【邵注】公尝论救房琯忤旨,几被戮辱,此功名不若衡也。公尝待制集贤院试,后送隶有司,此传经不如向也。【远注】匡衡抗疏,刘向传经,上四字一读。功名薄,心事违,属公自慨。【顾注】同学少年,不过志在轻肥,见无关于轻重也。【钱笺】三章,正申秋兴名篇之意,古人所谓文之心也。末句五陵,起下长安。)

①《拾遗记》:“千家万户之书。”谢脁诗:“还望青山郭。”陆机诗:“扶桑升朝晖”。②庾信诗:“石岸似江楼。”《尔雅疏》:山气青缥色曰翠微,凡山远望则翠,近之则翠渐微。旧本作日日,乃起下还泛泛、故飞飞,但嫌重字太多。吕东莱作百处江楼,与千家山郭相对,但句法似板。若作每日江楼,仍是对起,而兼能起下矣。③《诗》:“于汝信宿。”注:“再宿曰信。”徐访诗:“渔人迷旧浦。”《诗》:“泛泛扬舟。”④殷仲文诗:“独有清秋日,能使高兴尽。”古诗:“秋去春还双燕子。”《文昌杂录》:燕子至秋社乃去,仲春复来。谢灵运诗:“飞飞燕弄声。”以故对还,是依旧之词,非故意之谓。或引《子规》诗“故作傍人低”,未合。⑤《匡衡传》:元帝初即位,有日食地震之变,上问以政治得失。衡数上疏,陈便宜,上悦其言,迁衡为光禄大夫、太子少傅。《解嘲》:“独可抗疏,时道是非。”陆机《长歌行》:“但恨功名簿。”⑥《前汉·刘向传》:成帝即位,诏向领校中五经秘书。河平中,子歆受诏,与父领校秘书。哀帝时,歆复领五经,卒父前业。刘歆《责太常书》:“考学官传经。”周弘正诗:“既伤年绪促,复嗟心事违。”【黄生注】衡,向皆历事两朝,故借以自比。⑦同学少年,谓小时同学之辈。《列女传》:孟宗少游学,与同学共处。鲍照诗:“忆昔少年时。”⑧《西都赋》:“北眺五陵。”注云:“长陵、安陵、阳陵、茂陵、平陵也。”【顾注】汉徒豪杰名家于诸陵,故五陵为豪侠所聚。范云诗:“傧从皆珠玳,裘马悉轻肥。”曰自轻肥,见非己所关心。

朱鹤龄曰:前三章,俱主夔州。后五章,乃及长安事。

泽州陈冢宰廷敬曰:前三章,详夔州而略长安。后五章,详长妄而略夔州。次第秩然。

其四

闻道长安似弈棋①,百年世事不胜悲②。王侯第宅皆新主③,文武衣冠异昔时④。直北关山金鼓震,征西车马羽书驰⑤。鱼龙寂寞秋江冷⑥,故国平居有所思⑦。

(四章,回忆长安,叹其洊经丧乱也。上四伤朝局之变迁,下是忧边境之侵逼。故国有思,又起下四章。《杜臆》:长安一破于禄山,再陷于吐蕃,如弈棋迭为胜负,即此百年中而世事有不胜悲者。百年,谓开国至今。【邵注】王侯之家,委弃奔窜,第宅易为新主矣。文武之官,侥幸滥进,衣冠非复旧时矣。北忧回纥,西患吐蕃,事在广德、永泰间。或指安史余孽为北寇者,非。【顾注】有所思,从寂寞来,故国平居之事,当秋江寂寞,而历历堪思也。秋江二字,点秋兴意。《杜臆》:思故国平居,并思其致乱之由。易故园心为故国思者,见孤舟所系之心,为国非为家也。其意加切矣。

①《左传》:太叔文子曰:“今宁子视君,不如弈棋,其何以免乎?”②金俊明曰:自高祖开国,至大历之初,为百年。《左传》:辛有曰:“不及百年,其为戎乎?”李陵《答苏武书》,“世事谬矣。”《世说》:“王戎悲不自胜。”③古诗:“王侯多第宅。”【钱笺】天宝中,京师堂寝已极宏丽,而第宅未甚逾制,然卫国公李靖庙已为嬖人杨氏矣。及安史作逆之后,大臣宿将竞崇栋宇,人谓之木妖。④《后汉书》传赞:上方欲用文武。《郭泰传》:衣冠诸儒。唐中宗授杨再思制:衣冠旧齿。衣冠,指缙绅望族。【钱笺】玄宗宠信蕃将,而肃宗信任中官,俾居朝右,是文武衣冠皆异于昔时矣。⑤【陈泽州注】广德元年,吐蕃入寇,陷长安,二年,仆固怀恩引回纥、吐蕃入寇。又吐蕃寇醴泉奉天,党项羌寇同州,浑、奴刺寇整厔。是时西北多事,故金鼓震而羽书驰。或谓吐蕃入长安时,征天下兵莫至,故曰羽书迟,非也。陈又云:公诗“愁看北直是长安”,指夔州之北,此云“直北关山金鼓震”,指长安之北。《封禅书》:因其直北.立五帝坛。乐府有《度关山曲》。《晋书·刘琨传》:金鼓振於河曲。崔亭伯诗:“戎马鸣兮金鼓震。”《后汉书》:冯异拜征西大将军。《韩非子》:“车马不疲弊于远方。”《楚汉春秋》:黥布反,羽书至。《前汉·息夫躬传》:军书交驰而辐凑,羽檄重迹而狎至。⑥《水经注》:鱼龙以秋日为夜。龙秋分而降,蛰寝于渊,故以秋为夜也。《楚辞》:“野寂寞其无人。”吴筠诗:“风起秋江上。”⑦桑弘羊《请田轮台奏》:“皆故国地。”阮籍诗:“念我平居时。”又:“登高有所思。”钱谦益曰:肃宗收京后,委任中人,中外多故,公不以移官僻远,憗置君国之忧,故有长安世事之感。“每依北斗望京华,”情几乎此。白帝城高,目瞻故国,兼天波浪,身近鱼龙,曰“平居有所思”,殆欲以沧江遗老,奋袖屈指,覆定百年举棋之局。非徒伤晼晚,如昔人愿得入帝京而已。泽州陈廷敬曰:故国平居有所思,犹云“历历开元事,分明在目前”。此章末句,结本章以起下数章。

黄生曰:下四章,皆故国事,特详言之以舒其悲感耳。或谓寓讥明皇神仙游宴武功之事,是犹其人方痛哭流涕,而诬其嬉笑怒骂,岂情也哉?

其五

蓬莱高阙对南山①,承露金茎霄汉间②。西望瑶池降王母③,东来紫气满函关④。云移雉尾开宫扇,日绕龙鳞识圣颜⑤。一卧沧江惊岁晚⑥,几回青琐点朝班⑦。

(五章,思长安宫阙,叹朝宁之久违也。上四,记殿前之景。下四,溯入朝之事。官在龙首冈,前对南山,西眺瑶池,东瞰函关,极言气象之巍峨轩敞。而当时崇奉神仙之意,则见于言外。【钱笺】仪卫森严之地,公以布衣召见,所谓“往时文彩动人主”也。末句朝班,方及拾遗移官之事。赵大纲曰:雉扇数开,望之如云也。龙颜日映,就之如日也。【陈泽州注】此诗前六句是明皇时事。一卧沧江,是代宗时事,青琐朝班,是肃宗时事。前言天宝之盛,陡然截住,陡接末联,他人为此,中间当有几许繁絮矣。卧沧江,病夔州。惊岁晚,感秋深。几回青琐,言立朝止几度也。此章用对结,未两章亦然。

①《唐会要》:大明宫,龙朔三年号曰蓬莱宫,北据高原,南望爽垲,每天晴日朗,南望终南山如指掌,京城坊市街陌如在槛内。《雍录》:自丹凤门北,则有含元殿,又北则有宣政殿,又北则有紫宸殿,三殿南北相沓,皆在山上,至紫宸又北而为蓬莱,则山势尽矣。丰存礼云:宫阙,旧本作仙阙为是,与下文宫扇不犯重。《杜臆》从之。今按:宫,当作高,盖字近而讹耳。陆机《洛记》:“高阙十二间。”班婕好赋:“登薄躯于宫阙兮。”②班固《西都赋》:“抗仙掌以承露,攫双立之金茎。”注:“金茎,铜柱也。”【陈泽州注】汉武承露铜柱,在建章宫西,建章宫,在长安城外西北隅。唐东内在京城东北,不闻有承露盘事。此盖言唐开、宝宫阙之盛。又以明皇好道,故以蓬莱承露、瑶池紫气,连类言之,不必实有金茎。《剧谈录》:“含元殿,国初建造,仰观玉座,如在霄汉。”③【陈注】唐公主如金仙、玉真之类,多为道士,筑观京师,西望瑶池,盖言道观之盛。《唐会要》:太清宫,荐享圣祖玄元皇帝,奏混成紫极之乐。东来紫气,盖言太清之尊,与上宫阙一类。或以瑶池王母,喻贵妃之册为太真,紫气函关,讥玄元之降於永昌,如此说,是追数先皇之失,非回忆前朝之盛矣。张衡《四愁诗》:“侧身西望涕沾裳。”《列子》:周穆王肆意远游,升昆仑之丘,遂宾于西王母,触于瑶池之上。《汉武内传》:七月七日,上齐居承华殿,忽青鸟从西来,集殿前。上问东方朔,朔曰:“此西王母欲来也。”④《关尹内传》:关令尹喜常登楼望,见东极有紫气西迈,曰:“应有圣人经过京邑。”乃斋戒。其日果见老君乘青牛车来过。【钱笺】天宝元年,田同秀见老君降于永昌街,云有灵宝符在函谷关尹喜宅傍。上发使求得之。瑶池,本对函关,以声律不谐,故句中参用变通之法。⑤阴铿诗:“云移莲势出。”《仪卫志》:唐制有雉尾障扇。崔豹《古今注》:雉尾扇,起于殷世。高宗时,有雉雊之样,服章多用翟羽,缉雉羽以为扇,以障翳风尘。朱注云:《唐会要》:开元中萧嵩奏,每月朔望,皇帝受朝于宣政殿,宸仪肃穆,升降俯仰,众人不合得而见之。请各羽扇,上将出,扇合,坐定,乃去扇。唯宸仪不欲令人见,故必俟扇开日绕,始得望见圣颜。云移,状障扇之两开。龙鳞,谓衮衣之龙章。【陈注】史称明皇仪范伟丽,有非常之表。《子虚赋》:“照烂龙鳞。”《世说》:诸葛亮曰:“今日复睹圣颜。”⑥一卧沧江,本谢安高卧东山。任昉诗:“沧江路穷此。”鲍照诗:“沉吟芳岁晚。”⑦范云诗:“几回明月夜,飞梦到江边。”青琐,官中门名,注别见。楼钥曰:点,与玷同,古诗多用之。束皙《补亡》诗:“鲜侔晨葩,莫之点辱。”左思《二唐兄弟赞》:“二唐洁己,乃点乃污。”陆厥《答内兄希叔》诗:“既叨金马署,复点铜龙门。”沈约《奏弹王源》:“点世家声,将被比屋。”子美正承诸贤用字例也。焦竑云:王建诗:“殿前传点各依班,召对西来入诏蛮。”盖唐人屡用之,亦可证杜诗之不音玷矣。沈约《奏弹孔稚珪文》:正臣稚珪,历奉朝班。卢德水疑上四用宫殿字太多,五六似早朝诗语。今按:赋长安景亭,自当以宫殿为首,所谓“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也。公以布衣召见,感荷主知,故追忆入朝觐君之事,没齿不忘。若必全首俱说秋景,则笔下有秋,意中无兴矣。此章下六句,俱用一虚字二实字於句尾,如“降王母”、“满函关”、“开宫扇”、“识圣颜”、“惊岁晚”、“点朝班”,句法相似,未免犯上尾叠足之病矣。

其六

瞿唐峡口曲江头①,万里风烟接素秋②。花萼夹城通御气③,芙蓉小苑入边愁④。珠帘绣柱围黄鹄⑤,锦缆牙樯起白鸥⑥。回首可怜歌舞地⑦,秦中自古帝王州⑧。

(六章,思长安曲江,叹当时之游幸也。上四,叙致乱之由。下四,伤盛时难再。瞿峡曲江,地悬万里,而风烟遥接,同一萧森矣。长安之乱,起自明皇,故追叙昔年游幸始末。《杜臆》:城通御气,前则敦伦勤政。苑入边愁,后则耽乐召忧。见一人之身,而理乱顿殊也。因想边愁未入之先,江上离宫,珠帘围鹄,江间画舫,锦缆惊鸥,曲江歌舞之场,回首失之,岂不可怜!然秦中自古建都之地,王气犹存,安知今日之乱,不转为他日之治乎?【钱笺】万里风烟,即所谓“塞上风云接地阴”也。【顾注】宫殿密而黄鹄之举若围,舟楫多而白鸥之游忽起,此皆实景。旧云柱帷绣作黄鹄文者,非。【陈泽州注】曲江与乐游园、杏园、慈恩寺等相近,地本秦汉遗迹,唐开元中,疏凿更为胜境,故有末二句。帝王州,又起下汉武帝。)

①《方舆胜览》:瞿塘峡,在夔州东一里,旧名西陵峡,乃三峡之门。陆机《辩亡论》:“谨守峡江口。”《剧谈录》:曲江池,唐开元中疏凿为胜境,花卉环周,烟水明媚,都人游赏盛於中和上巳节。刘《小说》:园本古曲江,文帝恶其名曲,改名芙蓉,为其水盛而芙蓉富也②韦鼎诗:“万里风烟异。”刘琨诗:“繁英落素秋。”注:“秋西方白色,故曰素秋。”③《旧唐书》:南内曰兴庆宫,宫西南隅有花萼相辉勤政务本之楼。开元二十六年六月,遣范安及于长安,广花萼楼,筑夹城,至芙蓉苑。《长安志》:开元二十年,筑夹城,入芙蓉园,自大明宫夹罗城复道,经通化门,以达南内兴庆宫,次经明春延喜门,至曲江芙蓉园,而外人不之知也。张正见诗:“御气响钧天。”④【钱笺】禄山反报至,帝欲迁幸,登兴庆宫花萼楼置洒,四顾凄怆,所谓“小苑入边愁”也。小苑,指宜春苑。《一统志》:芙蓉苑,即秦宜春苑地。《汉书·萧望之传》:“署小苑东门候。”庾信诗:“停车小苑外。”陈苏子卿诗,“故乡梦中近,边愁酒上宽。”⑤《西京杂记》:昭阳殿,织珠为帘。裴子野诗:“流云飘绣柱。”《西京杂记》:昭帝始元元年,黄鹄下建章太液池中,帝作歌。⑥庾信诗:“锦缆回砂碛。”《哀江南赋》:“铁轴牙樯。”古诗:“象牙作帆樯。”《埤苍》:“樯尾,锐如牙也。”何逊诗:“可怜双白鸥,朝夕水上游。”⑦王粲《七哀》诗:“南登灞陵岸,回首望长安。”庾信诗:“正自古来歌舞地。”⑧《史记·刘敬传》:“轻骑一日一夜可至秦中。”谢脁诗:“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秦纪》:卫鞅说孝公曰:“秦据河山之固,东向以制诸侯,此帝王之业也。”泽州陈廷敬曰:此承上章,先宫殿而后池苑也。下继昆明二章,先内苑而及城外也。上下四章,皆前六句长安,后二句夔州。此章在中间,首句从瞿唐引端,下六则专言长安事,俱见章法变化。

其七

昆明池水汉时功①,武帝旌旗在眼中②。织女机丝虚夜月,石鲸鳞甲动秋风③。波漂菰米沉云黑④,露冷莲房坠粉红⑤。关塞极天唯鸟道⑥,江湖满地一渔翁⑦。

(七章,思长安昆明池,而叹景物之远离也。织女二句,记池景之壮丽,承上眼中来。波漂二句,想池景之苍凉,转下关塞去。于四句分截,方见曲折生动。旧说将中四句作伤感其衰,《杜臆》作追溯其盛,此独分出一盛一衰,何也?曰:织女鲸鱼,亘古不移,而菰米莲房,逢秋零落,故以兴已之漂流衰谢耳。穿昆明以习水战,其迹起于武帝,此云旌旗在眼,是借汉言唐。若远谈汉事,岂可云在眼中乎?公《寄岳州贾司马》诗:“无复云台仗,虚修水战船。”则知明皇曾置船于此矣。身阻鸟道,而迹比渔翁,以见还京无期,不复睹王居之盛也。【陈泽州注】关塞,即塞上风云。江,即江间波浪。带言湖者,地势接近,将赴荆南也。公诗“天入沧浪一钓舟”,“独把钓竿终远去”,皆以渔翁自比。)

①《汉书》:元狩三年,发谪吏,穿昆明池。臣瓒曰:《西南夷传》:越巂昆明国有滇池,方三百里,汉使求通身毒国,为昆明所闭。欲伐之,故作昆明池,象之以习水战,在长安西南,周回四十里。《长安志》:昆明池,在长安县西二十里。虞茂诗:“昆明池水秋色明。”②《史记·平准书》:武帝大修昆明池,治楼船高十余丈,旗帜加其上,甚壮。《西京杂记》:昆明池中,有戈船楼船各数百艘,楼船上建楼橹,戈船上建戈矛,四角垂幡旄葆麾盖,照灼涯涘。《家语》:“旌旗缤纷。”徐陵诗:“密意眼中来。”

③曹毗《志怪》:昆明池作二石人,东西相望,像牵牛织女。晋夏歌:“昼夜理机丝。”虚夜、动秋,静与动对。《西京杂记》:昆明池刻玉石为鲸鱼,每至雷雨常鸣吼,髻尾皆动。刘孝威诗:“雷奔石鲸动,水阔牵牛遥。”蔡邕《汉律赋》:“鳞甲育其万物。”④陈琳檄:“随波漂流。”《本草图经》:菰,即茭白,其台中有黑者,谓之茭郁,后结实,雕菰米也。庾肩吾诗:“黑米生菰葑,青花出稻苗。”赵次公曰:沉云黑,言菰米之多,一望黯黯如云之黑也。鲍照诗:“沉云日夕昏。”蔡邕《月令章句》:阴者,密云也,沉者,云之重也。沉云意本此。王褒诗:“塞近边云黑。”⑤陶潜诗:”昔为三春蕖,今作秋莲房。”庾肩吾诗:“秋树翻红叶,寒池坠黑莲。”徐孝伯诗:“讵识铅粉红。”【邵注】莲初结子,花蒂褪落,故坠粉红。⑥庾肩吾诗:“辇道同关塞。”《孔丛子》:“世人言高者,必以极天为称。”《南中八志》:“鸟道四百里,以其险绝,兽犹无蹊,特上有飞鸟之道耳。”⑦《列子》:“身在江湖之中。”隋《望江南曲》:“游子不归生满地。”傅玄诗:“渭滨渔钓翁,乃为周所谘。”杨慎曰:隋任希古《昆明池应制》诗,“回眺牵牛渚,激赏钟鲸川。”便见太平宴乐气象。今一变云:“织女机丝虚夜月,石鲸鳞甲动秋风。”读之,则荒烟野草之悲,见于言外矣。《西京杂记》:太液池中有雕菰,紫箨绿节,尧雏雁子,唼喋其间。《三辅黄图》云:宫人泛舟采莲,为巴人棹歌,便见人物游戏,宫沼富贵。今一变云:“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读之,则兵戈乱离之状俱见矣。杜诗之妙,在能翻古语,千家注无有引此者,因悟杜诗之妙如此。

钱谦益曰:今人论唐七律,推老杜昆明池水为冠,实不解此诗所以佳。昔人叙昆明之盛者,莫如孟坚、平子,一则曰“集乎豫章之馆,临乎昆明之池,左牵牛而右织女,若云汉之无涯。”一则曰:“豫章珍馆,揭焉中峙,牵牛立其左,织女处其右,日月于是乎出入,象扶桑与濛汜。”此杨用修所夸盛世之文也。余谓:班张以汉人叙汉事,铺陈名胜,故有云汉日月之言,杜公以唐人叙汉事,摩挲陈迹,故有夜月、秋风之句。何谓彼颂繁华,而此伤丧乱乎?菰米莲房,此补班张所未及,沉云坠粉,描画素秋景物,居然金碧粉本。池水本黑,故赋言黑水玄阯,菰米沉沉,象池水之玄黑,乃极言其繁殖也。用修言兵火残破,菰米漂沉不收,不已倍乎。又云:此紧承“秦中自古帝王州”而申言之,故时则曰汉时,帝则曰武帝。织女石鲸、莲房菰米、金堤灵沼之遗迹,与戈船楼橹并在眼中,因自伤其僻远,而不得见也。於上章末句,克指其来脈,则此中叙致褶叠环锁,了然分明矣。按:王嗣奭云:织女鲸鱼,铺张伟丽,壮千载之观;菰米莲房,物产丰饶,溥万民之利,此本追溯盛事也。说同《钱笺》。范季随《陵阳先生室中语》曰:少陵七律诗,卒章有时而对,然语意皆收结之词,今人学之,于诗尾作一景联,一篇之意,无所归宿,非诗法也。

其八

昆吾御宿自逶迤①,紫阁峰阴人渼陂②。香稻啄残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③。佳人拾翠春相问④,仙侣同舟晚更移⑤。彩笔昔曾干气象⑥,白头今望苦低垂⑦。

(八章,思长安胜境,溯旧游而叹衰老也。香稻二句,记秋时之景,连属上文。佳人二句,忆寻春之兴,引起下意。仍在四句分截。《演义》:公自长安游渼陂,必道经昆吾御宿,及至,则见紫阁峰阴,入于渼陂,所谓“半陂以南纯浸山”者是也。《唐解》:赵注以香稻一联为倒装法,诗意本谓香稻则鹦鹉啄余之粒,碧梧乃凤凰栖老之枝,盖举鹦凤以形容二物之美,非实事也。若云“鹦鹉啄余香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则实有凤凰鹦鹉矣。【陈泽州注】香稻、碧悟,属昆吾御宿。拾翠、同舟,属渼陂。公《城西泛舟》诗“青蛾皓齿在楼船,横笛短萧悲远天,”所谓“佳人拾翠春相问”也。又《与岑参兄弟游渼陂行》“船舷瞑戛云际寺,水面月出蓝田关”,所谓“仙侣同舟晚更移”也。春相问,彼此问遗也。晚更移,移掉忘归也。【张綖注】气象,指山水之气象。干者,言彩笔所作,气凌山水也,即指《渼陂行》及《城西泛舟》等篇言。【朱注】此句当与《题郑监湖亭》“赋诗分气象”参看。钱笺引“气冲星象表,词感帝王尊”,解作赋诗干主,非也。【张远注】此诗末联与上章末联,皆属对结体。昔曾对今望,意本明白,旧作吟望,乃字讹耳。陈注又云:此望字与望京华相应,既望而又低垂,并不能望矣。笔于气象,昔何其壮;头白低垂,今何其惫。诗至此,声泪俱尽,故遂终焉。)

①《杜臆》:此章所思,不专在渼陂。考《名胜志》:御宿昆吾,傍南山而西,皆武帝所开上林苑,方三百里,其故基跨今盩厔、鄠、蓝田、咸宁、长安五县之境,而渼陂在鄠,昆吾御宿皆在上林苑中。曰逶迤,则延袤广矣。《羽猎赋序》:武帝广开上林,东南至宜春、鼎湖、御宿、昆吾。【金注】御宿,以武帝宿此得名。《长安志》:昆吾亭,在蓝田县境。御宿川,在万年县西南四十里。《四皓歌》:“漠漠高山,深谷逶迤。”逶迤,回远貌。②《通志》:紫阁峰,在圭峰东,旭日射之,烂然而紫,其形上耸,若楼阁然。张礼《游城南记》:圭峰紫阁,在终南山寺之西。《一统志》:紫阁峰,在鄠县东南三十里。③【陈注】公《与鄠县源大少府宴渼陂》诗有“饭抄云子白”句,说者谓云子,碎云母,以拟饭之白。《南都赋》:香稻鲜鱼。【钱笺】沈括《笔谈》及洪兴祖《楚辞补注》并作“红豆啄余鹦鹉粒”,当以《草堂》本为正。《云溪友议》:李龟年曾於湘中采访使筵上,唱“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徐彦伯诗:“巢君碧梧树。”《山海经》:黄山有鸟,其状如鸮,人舌能言,名曰鹦鹉。郑玄《诗笺》:“凤凰之性,非梧桐不栖”《说苑》:黄帝即位,凤集东囿,栖帝梧树,终身不去。④《楚辞》:“唯佳人之独怀。”曹植《洛神赋》:“或采明珠,或拾翠羽。”费昶诗:“芳郊拾翠人,回袖卷芳春。”【梦弼注】相问,乃诗人“杂佩以问之”之意。《前汉·娄敬传》:“数问遗。”颜注:“问遗,谓饷馈之也。遗,去声。”⑤周王褒诗:“仙侣自招携。”《后汉书》:李膺与郭泰同舟而济,众宾望之,以为神仙。⑥《南史》:江淹尝宿冶亭,梦郭璞谓曰:“吾有彩笔,在卿处多年,可以见还。”乃探怀中,得五色笔以授之。嗣后有诗绝无美句,时人谓之才尽。江淹《丽色赋》:“非气象之可譬。”⑦汉古诗:“令我白头。”司马相如《美人赋》:“铺张低垂。”吴渭潜斋曰:诗有六义,兴居其一,凡阴阳寒暑、草木鸟兽、山川风景,得于适然之感而为诗者,皆兴也。风雅多起兴,而楚骚多赋比。汉魏至唐,杰然如老杜《秋兴》八首,深诣诗人间奥,兴之入律者宗焉。

张綖曰:《秋兴》八首,皆雄浑丰丽,沉着痛决,其有感于长安者,但极摹其盛,而所感自寓於中。徐而味之,则凡怀乡恋阙之情,慨往伤今之意,与夫外夷乱华,小人病国,风俗之非旧,盛衰之相寻,所谓不胜其悲者,固已不出乎意言之表矣。卓哉一家之言,夐然百世之上,此杜子所以为诗人之宗仰也。

陈继儒曰:云霞满空,回翔万状,天风吹海,怒涛飞涌,可喻老杜《秋兴》诸篇。

郝敬曰:《秋兴》八首,富丽之词,沉浑之气,力扛九鼎,勇夺三军,真大方家如椽之笔。王元美谓其藻绣太过,肌肤太肥,造语牵率而情不接,结响奏合而意未调,如此诸篇,往往有之。由其材大而气厚,格高而声弘,如万石之钟,不能为喁喁细向,河流万里,那得不千里一曲?子美之于诗,兼综条贯,非单丝独竹,一戛一击,可以论宫商者也。又曰:八首,声韵雉畅,词采高华,气象冠冕,是真足虎视词坛,独步一世。

泽州陈冢宰廷敬曰:《秋兴八首》,命意练句之妙,自不必言、即以章法论:分之如骇鸡之犀,四面皆见;合之如常山之阵,首尾互应。前人皆云李如《史记》,杜如《汉书》,予独谓不然,杜合子长、孟坚为一手者也。

-----------仇兆鳌《杜诗详注》-----------

放言五首 并序 [唐] 白居易


元九在江陵时,有《放言》长句诗五首,韵高

而体律,意古而词新。予每咏之,甚觉有味,

虽前辈深于诗者,未有此作。唯李颀有云:“

济水至清河自浊,周公大圣接舆狂。”斯句近

之矣。予出佐浔阳,未届所任,舟中多暇,江

上独吟,因缀五篇,以续其意耳。

朝真暮伪何人辨?古往今来底事无?

但爱臧生能诈圣,可知宁子解佯愚?

草萤有耀终非火,荷露虽团岂是珠?

不取燔柴兼照乘,可怜光彩亦何殊?

世途倚伏都无定,尘网牵缠卒未休。

祸福回还车转毂,荣枯反覆手藏钩。

龟灵未免刳肠患,马失应无折足忧。

不信君看弈棋者,输赢须待局终头。

赠君一法决狐疑,不用钻龟与祝蓍。

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

[真玉烧三日不热。豫章木生七年而后知。]

周公恐惧流言后,王莽谦恭未篡时。

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谁家第宅成还破?何处亲宾哭复歌?

昨日屋头堪炙手,今朝门外好张罗。

北邙未省留闲地,东海何曾有定波。

莫笑贫贱夸富贵,共成枯骨两如何。

泰山不要欺毫末,颜子无心羡老彭。

松树千年终是朽,槿花一日自为荣。

何须恋世常忧死,亦莫嫌身漫厌生。

生去死来都是幻,幻人哀乐系何情?当初:一作当时。

白居易七律《放言五首》,是一组政治抒情诗。诗前有序:“元九在江陵时有《放言》七句诗五首,韵高而体律,意古而词新。……予出佐浔阳,未届所任,舟中多暇,江上独吟,因缀五篇,以续其意耳。”据序文可知,这是宪宗元和十年(815)诗人被贬赴江州途中所作。当年六月,诗人因上疏急请追捕刺杀宰相武元衡的凶手,遭当权者忌恨,被贬为江州司马。诗题“放言”,就是无所顾忌,畅所欲言。组诗就社会人生的真伪、祸福、贵贱、贫富、生死诸问题纵抒己见,宣泄了对当时朝政的不满和对自身遭遇的忿忿不平。此诗为第一首,放言政治上的辨伪──略同于近世所谓识别两面派的问题。

“朝真暮伪何人辨,古往今来底事无。”底事,何事,指的是朝真暮伪的事。首联单刀直入地发问:早晨还装得俨乎其然,到晚上却揭穿了是假的,古往今来,什么样的怪事没出现过?可有谁预先识破呢?开头两句以反问的句式概括指出:作伪者古今皆有,人莫能辨。

“但爱臧生能诈圣,可知宁子解佯愚。”颔联两句都是用典。臧生,即春秋时的臧武仲,当时人称他为圣人,孔子却一针见血地斥之为凭实力要挟君主的奸诈之徒。宁子,即宁武子,孔子十分称道他在乱世中大智若愚的韬晦本领。臧生奸而诈圣,宁子智而佯愚,性质不同,作为则一。然而可悲的是,世人只爱臧武仲式的假圣人,哪晓得世间还有宁武子那样的高贤?

“草萤有耀终非火,荷露虽团岂是珠。”颈联两句都是比喻。草丛间的萤虫,虽有光亮,可它终究不是火;荷叶上的露水,虽呈球状,难道那就是珍珠吗?然而它们偏能以闪光、晶莹的外观炫人,人们又往往为假象所蒙蔽。

“不取燔柴兼照乘,可怜光彩亦何殊。”尾联紧承颈联萤火露珠之喻,明示辨伪之法。燔柴,语出《礼记·祭法》:“燔柴于泰坛。”这里用作名词,意为大火。照乘,明珠。两句是说:倘不取燔柴大火照乘明珠来作比较,又何从判定草萤非火,荷露非珠呢?谚云:“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诗人提出对比是辨伪的重要方法。当然,如果昏暗到连燔柴之火、照乘之珠都茫然不识,比照也就失掉了依据。所以,最后诗人乃有“不取”、“可怜”的感叹。

这首诗,通篇议论说理,却不使人感到乏味。诗人借助形象,运用比喻,阐明哲理,把抽象的议论,表现为具体的艺术形象了。而且八句四联之中,五次出现反问句,似疑实断,以问为答,不仅具有咄咄逼人的气势,而且充满咄咄怪事的感叹。从头至尾,“何人”、“底事”、“但爱”、“可知”、“终非”、“岂是”、“不取”、“何殊”,连珠式的运用疑问、反诘、限制、否定等字眼,起伏跌宕,能篇跳荡着不可遏制的激情,给人以骨鲠在喉、一吐为快的感觉。联系诗人直言取祸的冤案,读者自会领悟到辨伪之说并非泛泛而发的宏论,而是对当时黑暗政治的针砭,是为抒发内心忧愤而做的《离骚》式的呐喊。

(赵庆培)

元和五年(810),白居易的好友元稹因得罪了权贵,被贬为江陵士曹参军。元稹在江陵期间,写了五首《放言》诗表示自己的心情:“死是老闲生也得,拟将何事奈吾何”(其一),“两回左降须知命,数度登朝何处荣”(其五)。过了五年,白居易也被贬为江州司马。这时元稹已转官通州司马,闻讯后写下了充满深情的诗篇:《闻乐天授江州司马》。白居易在贬官途中,风吹浪激,感慨万千,也写下五首《放言》诗奉和。

这是一首富有理趣的好诗。它以极通俗的语言说出了一个道理:对人、对事要得到全面的认识,都要经过时间的考验,从整个历史去衡量、去判断,而不能只根据一时一事的现象下结论,否则就会把周公当成篡权者,把王莽当成谦恭的君子了。诗人表示象自己以及友人元稹这样受诬陷的人,是经得起时间考验的,因而应当多加保重,等待“试玉”、“辨材”期满,自会澄清事实,辨明事伪。这是用诗的形式对自身遭遇进行的总结。

在表现手法上,虽以议论为诗,但行文却极为曲折,富有情味。

“赠君一法决狐疑”,诗一开头就说要告诉人一个决狐疑的方法,而且很郑重,用了一个“赠”字,强调这个方法的宝贵,说明是经验之谈。这就紧紧抓住了读者。因在生活中不能做出判断的事是很多的,大家当然希望知道是怎样的一种方法。

这个方法是什么呢?“不用钻龟与祝蓍”。先说不是什么、不是什么;是什么,却不径直说出。这就使诗歌有曲折、有波澜,对读者也更有吸引力。

诗的第三、四句才把这个方法委婉地介绍出来:“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很简单,要知道事物的真伪优劣只有让时间去考验。经过一定时间的观察比较,事物的本来面目终会呈现出来的。

这是从正面说明这个方法的正确性,然后掉转笔锋,再从反面说明:“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如果不用这种方法去识别事物,就往往不能做出准确的判断。对周公和王莽的评价,就是例子。周公在铺佐成王的时期,某些人曾经怀疑他有篡权的野心,但历史证明他对成王一片赤诚,他忠心耿耿是真,说他篡权则是假。王莽在未代汉时,假装谦恭,曾经迷惑了一些人。《汉书》本传说他“爵位愈尊,节操愈谦”;但历史证明他的“谦恭”是伪,代汉自立才是他的真面目。

“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是一篇的关键句。“决狐疑”的目的是分辨真伪。真伪分清了,狐疑自然就没有了。如果过早地下结论,不用时间来考验,就容易为一时表面现象所蒙蔽,不辨真伪,冤屈好人。

诗的意思极为明确,出语却纡徐委婉。从正面、反面叙说“决狐疑”之“法”,都没有径直点破。前者举出“试玉”、“辨材”两个例子,后者举出周公、王莽两个例子,让读者思而得之。这些例子,既是论点,又是论据,寓哲理于形象之中,以具体事物表现普遍规律,小中见大,耐人寻思。以七言律诗的形式,表达一种深刻的哲理,令人思之有理,读之有味。

(张燕瑾)

长信秋词五首 [唐] 王昌龄


金井梧桐秋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

熏笼玉枕无颜色,卧听南宫清漏长。

高殿秋砧响夜阑,霜深犹忆御衣寒。

银灯青琐裁缝歇,还向金城明主看。

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暂徘徊。

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

真成薄命久寻思,梦见君王觉后疑。

火照西宫知夜饮,分明复道奉恩时。

长信宫中秋月明,昭阳殿下捣衣声。

白露堂中细草迹,红罗帐里不胜情。金殿:一作秋殿。暂徘徊:一作共徘徊。

金井梧桐秋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

熏笼玉枕无颜色,卧听南宫清漏长。

这首宫怨诗,运用深婉含蓄的笔触,采取以景托情的手法,写一个被剥夺了青春、自由和幸福的少女,在凄凉寂寞的深宫中,形孤影单、卧听宫漏的情景。这是从这位少女的悲惨的一生中剪取下来的一个不眠之夜。

在这个不眠之夜里,诗中人忧思如潮,愁肠似结,她的满腔怨情该是倾吐不尽的。这首诗只有四句,总共二十八个字,照说,即令字字句句都写怨情,恐怕还不能写出她的怨情于万一。可是,作者竟然不惜把前三句都用在写景上,只留下最后一句写到人物,而且就在这最后一句中也没有明写怨情。这样写,乍看象是离开了这首诗所要表现的主题,其实却在艺术效果上更显得有力,更深刻地表现了主题。这是因为:前三句虽是写景,却并非为写景而写景,它们是为最后人物的出场服务的。就通首诗而言,四句诗是融合为一的整体,不论写景与写人,都是为托出怨情服务的。

这首诗,题为《秋词》。它的首句就以井边梧桐、秋深叶黄点破题,同时起了渲染色彩、烘托气氛的作用。它一开头就把读者引入一个萧瑟冷寂的环境之中。次句更以珠帘不卷、夜寒霜重表明时间已是深夜,从而把这一环境描画得更为凄凉。接下来,诗笔转向室内。室内可写的景物应当很多,而作者只选中了两件用具。其写熏笼,是为了进一步烘染深宫寒夜的环境气氛;写玉枕,是使人联想到床上不眠之人的孤单。作者还用了“无颜色”三字来形容熏笼、玉枕。这既是实写,又是虚写。实写,一是说明这是一个冷宫,室内的用具都已年久陈旧,色彩黯淡;二是说明时间已到深夜,炉火、灯光都已微弱,周围物品也显得黯然失色。虚写,则不必是器物本身“无颜色”,而是伴对此器物之人的主观感觉,是她的黯淡心情的反映。写到这里,诗中之人已经呼之欲出了。

最后,读者终于在熏笼畔、玉枕上看到了一位孤眠不寐的少女。这时,回过头来看前三句诗,才知道作者是遥遥着笔、逐步收缩的。诗从户外井边,写到门户之间的珠帘,再写到室内的熏笼、床上的玉枕,从远到近,句句换景,句句腾挪,把读者的视线最后引向一点,集中到这位女主角身上。这样就使人物的出场,既有水到渠成之妙,又收引满而发之效。

在以浓墨重笔点染背景,描画环境,从而逼出人物后,作者在末句诗中,只以客观叙述的口气写这位女主角正在卧听宫漏。其表现手法是有案无断,含而不吐,不去道破怨情而怨情自见。这一句中的孤眠不寐之人的注意点是漏声,吸引诸者注意力的也是漏声,而作者正是在漏声上以暗笔来透露怨情、表现主题的。他在漏声前用了一个“清”字,在漏声后用了一个“长”字。这是暗示:由于诗中人心境凄清、愁恨难眠,才会感到漏声凄清,漏声漫长。同时,这句诗里还着意指出,所听到的漏声是从皇帝的居处--南宫传来的。这“南宫”两字在整首诗中是画龙点睛之笔,它点出了诗中人的怨情所注。这些暗笔的巧妙运用、这一把怨情隐藏在字里行间的写法,就使诗句更有深度,在篇终处留下了不尽之意、弦外之音。

(陈邦炎)

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共徘徊。

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

《长信秋词》是拟托汉代班婕妤在长信宫中某一个秋天的事情而写作的。古乐府歌辞中有《怨歌行》一篇,其辞是:“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飚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此诗相传是班婕妤所作,以秋扇之见弃,比君恩之中断。王昌龄这篇诗写宫廷妇女的苦闷生活和幽怨心情,即就《怨歌行》的寓意而加以渲染,借长信故事反映唐代宫廷妇女的生活。

诗中前两句写天色方晓,金殿已开,就拿起扫帚,从事打扫,这是每天刻板的工作和生活;打扫之余,别无他事,就手执团扇,且共徘徊,这是一时的偷闲和沉思。徘徊,写心情之不定,团扇,喻失宠之可悲。说“且将”则更见出孤寂无聊,唯有袖中此扇,命运相同,可以徘徊与共而已。

后两句进一步用一个巧妙的比喻来发挥这位宫女的怨情,仍承用班婕妤故事。昭阳,汉殿,即赵飞燕姊妹所居。时当秋日,故鸦称寒鸦。古代以日喻帝王,故日影即指君恩。寒鸦能从昭阳殿上飞过,所以它们身上还带有昭阳日影,而自己深居长信,君王从不一顾,则虽有洁白如玉的容颜,倒反而不及浑身乌黑的老鸦了。她怨恨的是,自己不但不如同类的人,而且不如异类的物--小小的、丑陋的乌鸦。按照一般情况,“拟人必于其伦”,也就是以美的比美的,丑的比丑的,可是玉颜之白与鸦羽之黑,极不相类;不但不类,而且相反,拿来作比,就使读者增强了感受。因为如果都是玉颜,则虽略有高下,未必相差很远,那么,她的怨苦,她的不甘心,就不会如此深刻了,而上用“不及”,下用“犹带”,以委婉含蓄的方式表达了其实是非常深沉的怨愤。凡此种种,都使得这首诗成为宫怨诗的佳作。

孟迟的《长信宫》和这首诗极其相似:“君恩已尽欲何归?犹有残香在舞衣。自恨身轻不如燕,春来还绕御帘飞。”首句是说由得宠而失宠。“欲何归”,点出前途茫茫之感。次句对物伤情,检点旧日舞衣,余香尚存,但已无缘再着,凭借它去取得君王的宠爱了。后两句以一个比喻说明,身在冷宫,不能再见君王之面,还不如轻盈的燕子,每到春来,总可以绕着御帘飞翔。不以得宠的宫嫔作比,而以无知的燕子对照,以显示怨情之深,构思也很巧,很切。

但若与王诗比较,就可以找出它们之间的异同和差距来。两诗都用深入一层的写法,不说己不如人,而叹人不如物,这是相同的。但燕了轻盈美丽,与美人相近,而寒鸦则丑陋粗俗,与玉颜相反,因而王诗的比喻,显得更为深刻和富于创造性,这是一。其次,明说自恨不如燕子之能飞绕御帘,含意一览无余;而写寒鸦犹带日影,既是实写景色,又以日影暗喻君恩,多一层曲折,含意就更为丰富。前者是比喻本身的因袭和创造的问题,后者是比喻的含意深浅或厚薄的问题。所以孟迟这篇诗,虽也不失为佳作,但与王诗一比,就不免相形见绌了。

(沈祖棻)

真成薄命久寻思,梦见君王觉后疑。

火照西宫知夜饮,分明複道奉恩时。

同样是抒写失宠宫嫔的幽怨,表现她们内心的深刻痛苦,在王昌龄笔下,却很少艺术上的雷同重复。《长信秋词五首》从五个不同的角度写了宫怨,这一首则带有更多的直接抒情和细致刻画心理的特点。

第一句就单刀直入,抒写失宠宫嫔的内心活动。“真成薄命”,是说想不到竟真是个命运不幸的失宠者。这个开头,显得有些突兀,让人感到其中有很多省略。看来她不久前还是得宠者。但宫嫔得宠与否,往往取决于君主一时好恶,或纯出偶然的机缘。因此这些完全不能掌握自己命运的宫嫔就特别相信命运。得宠,归之幸运;失宠,归之命薄。而且就在得宠之时,也总是提心吊胆地过日子,生怕失宠的厄运会突然降临在自己头上。“真成薄命”这四个字,恰似这位失宠宫嫔内心深处一声沉重的叹息,把她那种时时担心厄运降临,而当厄运终于落到头上时既难以置信,又不得不痛苦地承认的复杂心理和盘托出了。这样的心理刻画,是很富包蕴的。

失宠的命运降临之后,她陷入久久的寻思。因“思”而入“梦”,梦中又在重温过去的欢乐,表现出对命运的希冀,对君主的幻想,而在自己心中重新编织得宠的幻影。但幻梦毕竟代替不了现实,一觉醒来,眼前面对的仍是寂寞的长信宫殿,梧桐秋叶,珠帘夜霜,听到的仍是悠长凄凉的铜壶清漏。于是又不得不怀疑自己这种侥幸的希望原不过是无法实现的幻梦。以上两句,把女主人公曲折复杂的心理刻画得细致入微而又层次分明。

就在这位失宠者由思而梦,由梦而疑,心灵上倍受痛苦煎熬的时刻,不远的西宫那边却向她展示了一幅灯火辉煌的图景。不用说,此刻西宫中又正在彻夜宴饮,重演“平阳歌舞新承宠”的场面了。这情景对她来说是那样的熟悉,使她一下子就唤起了对自己“新承宠”时的记忆,仿佛回到了当初在複道(宫中楼阁间架空的通道)承受君主恩宠的日子。可是这一切此刻又变得那样遥远,承宠的场面虽在重演,但华美的西宫已经换了新主。“分明”二字,意余言外,耐人咀嚼。它包含了失宠者在寂寞凄凉中对往事历历分明的记忆和无限的追恋,也蕴含着往事不可回复的深沉感慨和无限怅惘,更透露出不堪回首往事的深刻哀伤。

这里隐含着好几重对比。一重是失宠者与新承宠者的对比。一重是失宠者过去“複道奉恩”的欢乐和目前寂处冷宫的凄凉的对比。还有一重,则是新承宠者的现在和她将来可能遇到的厄运之间的对比。新承宠者今天正在重演自己的过去,焉知将来又不重演自己的今天呢?这一层意思,隐藏得比较深,但却可以意会。

这重重对比映衬,把失宠宫嫔在目睹西宫夜饮的灯光火影时内心的复杂感情表现得极为细腻深刻,确实称得上是“深情幽怨,意旨微茫,令人测之无端,玩之无尽”,但却不让人感到刻意雕琢,用力刻画。诗人似乎只是把女主人公此刻所看到、所自然联想到的情景轻轻和盘托出,只用“知”和“分明”这两个词语略略透露一点内心活动的消息,其余的一切全部蕴含在浑融的诗歌意境中让读者自己去玩索、体味。正因为这样,这首带有直接抒情和细致刻画心理特点的诗才能做到刻而不露,保持王昌龄七绝含蓄蕴藉的一贯风格。

(刘学锴)

梦李白二首·其一 [唐] 杜甫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魂来枫叶青,魂返关塞黑。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译文】为死别往往使人泣不成声,而生离却常令人更加伤悲。江南山泽是瘴疬流行之处,被贬谪的人为何毫无消息?老朋友你忽然来到我梦里,因为你知道我常把你记忆。你如今陷入囹圄身不由己,哪有羽翼飞来这北国之地?梦中的你恐不会是鬼魂吧,路途遥远生与死实难估计。灵魂飘来是从西南青枫林,灵魂返回是由关山的黑地。明月落下清辉洒满了屋梁,迷离中见到你的颜容憔悴。水深浪阔旅途请多加小心,不要失足落入蛟龙的嘴里。【注释】明:表明。枫林青:指李白所在;关塞黑:指杜甫所居秦陇地带。落月两句:写梦醒后的幻觉。看到月色,想到梦境,李白容貌在月光下似乎隐约可见。【赏析】“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诗要写梦,先言别;未言别,先说死,以死别衬托生别,极写李白流放绝域、久无音讯在诗人心中造成的苦痛。开头便如阴风骤起,吹来一片弥漫全诗的悲怆气氛。“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不说梦见故人,而说故人入梦;而故人所以入梦,又是有感于诗人的长久思念,写出李白幻影在梦中倏忽而现的情景,也表现了诗人乍见故人的喜悦和欣慰。但这欣喜只不过一刹那,转念之间便觉不对了:“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你既累系于江南瘴疠之乡,怎么就能插翅飞出罗网,千里迢迢来到我身边呢?联想世间关于李白下落的种种不祥的传闻,诗人不禁暗暗思忖:莫非他真的死了?眼前的他是生魂还是死魂?路远难测啊!乍见而喜,转念而疑,继而生出深深的忧虑和恐惧,诗人对自己梦幻心理的刻画,是十分细腻逼真的。“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梦归魂去,诗人依然思量不已:故人魂魄,星夜从江南而来,又星夜自秦州而返,来时要飞越南方青郁郁的千里枫林,归去要渡过秦陇黑沉沉的万丈关塞,多么遥远,多么艰辛,而且是孤零零的一个。“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在满屋明晃晃的月光里面,诗人忽又觉得李白那憔悴的容颜依稀尚在,凝神细辨,才知是一种朦胧的错觉。相到故人魂魄一路归去,夜又深,路又远,江湖之间,风涛险恶,诗人内心祝告着、叮咛着:“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这惊骇可怖的景象,正好是李白险恶处境的象征,这惴惴不安的祈祷,体现着诗人对故人命运的殷忧。这里,用了两处有关屈原的典故。“魂来枫林青”,出自《楚辞·招魂》:“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旧说系宋玉为招屈原之魂而作。“蛟龙”一语见于梁吴均《续齐谐记》:东汉初年,有人在长沙见到一个自称屈原的人,听他说:“吾尝见祭甚盛,然为蛟龙所苦。”通过用典将李白与屈原联系起来,不但突出了李白命运的悲剧色彩,而且表示着杜甫对李白的称许和崇敬。

梦李白二首·其二 [唐] 杜甫


浮云终日行,游子久不至。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告归常局促,苦道来不易。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译文】悠悠云朵终日飞来飘去,远方游子为何久久不至。一连几夜我频频梦见你,情亲意切可见对我厚谊。每次梦里你都匆匆辞去,还总说相会可真不容易。你说江湖风波多么险恶,担心船只失事葬身水里。出门时你总是搔着白首,好象是辜负了平生壮志。京都的官僚们冠盖相续,唯你不能显达形容憔悴。谁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已年高反被牵连受罪。千秋万代定有你的声名,那是寂寞身亡后的安慰。【注释】楫:船桨、船斯人:指李白局促:勿促不安【赏析】公元744年(天宝三年),李杜初会于洛阳,即成为深交。公元758年(乾元元年),李白因参加永王李的幕府而受牵连,被流放夜郎,二年春至巫山遇赦。杜甫远在北方只知李白流放,不知已被赦还,忧思拳拳,久而成梦,因梦而得《梦立白》诗二首。两首记梦诗,分别按梦前、梦中、梦后叙写,依清人仇兆鳌说,两篇都以四、六、六行分层,所谓“一头两脚体”。(见《杜少陵集详注》卷七。本篇文字亦依仇本。)上篇写初次梦见李白时的心理,表现对故人吉凶生死的关切;下篇写梦中所见李白的形象,抒写对故人悲惨遭遇的同情。此后数夜,又连续出现类似的梦境,于是诗人又有下篇的咏叹。“浮云终日行,游子久不至。”见浮云而念游子,是诗家比兴常例,李白也有“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送友人》)的诗句。天上浮云终日飘去飘来,天涯故人却久望不至;所幸李白一往情深,魂魄频频前来探访,使诗人得以聊释愁怀。“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与上篇“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互相照应,体现着两人形离神合、肝胆相照的情谊。其实,我见君意也好,君明我忆也好,都是诗人推己及人,抒写自己对故人的一片衷情。“告归”以下六句选取梦中魂返前的片刻,描述李白的幻影:每当分手的时候,李白总是匆促不安地苦苦诉说:“来一趟好不容易啊,江湖上风波迭起,我真怕会沉船呢!”看他走出门去用手搔着头上白发的背影,分明是在为自己壮志不遂而怅恨。“告归常局促,苦道来不易”写神态;“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是独白;“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通过动作、外貌揭示心理。寥寥三十字,从各个侧面刻画李白形象,其形可见,其声可闻,其情可感,枯槁惨淡之状,如在目前。“江湖”二句,意同上篇“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双关着李白魂魄来去的艰险和他现实处境的恶劣;“出门”二句则抒发了诗人“惺惺惜惺惺”的感慨。梦中李白的幻影,给诗人的触动太强太深了,每次醒来,总是愈思愈愤懑,愈想愈不平,终于发为如下的浩叹:“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高冠华盖的权贵充斥长安,唯独这样一个了不起的人物,献身无路,困顿不堪,临近晚年更被囚系放逐,连自由也失掉了,还有什么“天网恢恢”之可言!生前遭遇如此,纵使身后名垂万古,人已寂寞无知,夫复何用!“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在这沉重的嗟叹之中,寄托着对李白的崇高评价和深厚同情,也包含着诗人自己的无限心事。所以,清人浦起龙说:“次章纯是迁谪之慨。为我耶?为彼耶?同声一哭!”(《读杜心解》)《梦李白二首》,上篇以“死别”发端,下篇以“身后”作结,形成一个首尾完整的结构;两篇之间,又处处关联呼应,“逐客无消息”与“游子久不至”,“明我长相忆”与“情亲见君意”,“君今在罗网”与“孰云网恢恢”,“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与“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等等,都是维系其间的纽带。但两首诗的内容和意境却颇不相同:从写“梦”来说,上篇初梦,下篇频梦;上篇写疑幻疑真的心理,下篇写清晰真切的形象。从李白来说,上篇写对他当前处境的关注,下篇写对他生平遭际的同情;上篇的忧惧之情专为李白而发,下篇的不平之气兼含着诗人自身的感慨。总之,两首记梦诗是分工而又合作,相关而不雷同,全为至诚至真之文字。